常讀到藝術理論家的兩句話:“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聽說有人提出異議。我對藝術理論不是內行裏手,對這種異議不但沒有什麼同感,反而覺得這兩句話是有道理的。中國的京劇就是一個例證。
據說京劇原來並不姓京,是由地方戲徽劇逐漸演變成的。徽劇進京以後,經過幾代大師錘煉、改進,去粗取精,去土增京,終於形成了後來的京劇。當我還是大學生的時候,京劇正處於輝煌的頂端,什麼四大名旦,幾大須生,滿街聽哼京劇聲,京劇院經常爆滿。後來梅蘭芳又赴美國和蘇聯演出,獲得了成功,連蘇聯的戲劇大師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都加以讚賞,於是民族的一變而成為世界的了。
京劇的關鍵不在於情節,而在於唱腔。從情節上來看,京劇曆史劇很多,關於三國的戲恐怕最多。中國老百姓之所以都能知道諸葛亮、曹操、劉備、關羽等曆史人物,多半與京劇——當然還有小說——有關。但是,真正喜愛京劇的人,並不關心情節,情節他們早已爛熟於胸了。比如失、空、斬,誰人不知?可是他們仍然願意看這幾出戲。我在這裏用了個“看”字,恐怕不妥,真正老戲迷是“聽”戲,而不是“看”戲。聽的當然就是唱腔了。所以我說,唱腔是京劇的關鍵。在這—點上,西方的歌劇(opera)頗有類似之處。
星移鬥轉,時變世遷。人們常說的“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認為適用於宇宙間萬事萬物,京劇何能例外?在舉世審美價值、審美標準、審美觀念劇變的情況下,青年人首當其衝。中國以美食甲天下,然而也抵擋不住麥當勞、肯德基等等的衝擊,遑論其他!振興京劇的呼聲已經響起多年了;然而,—直到今天,卻收效甚微,有識之士,憬然憂之。徐城北先生的這一部書《京劇的知性之旅》,也應當歸入有識之列,大大地值得我們歡迎。
但是,城北這一本書決不停止於空洞的呼籲,而是陳義甚高,把京劇與中國文化掛上了鉤。從這樣一個高度上,他以活潑生動而又謹嚴有條理的語言,描述了一百年來京劇發展演變的過程。在輕鬆的氣氛中,讀者就能深刻而又具體地感悟到中華文化的博大精深。書中有許多細致的情況,圈外人是難以知道的,城北由於多年在劇團工作,他可以說是檻內人,因此就能寫了出來,大大地開闊了我們的眼界。我想,讀者對此都會感激的。這樣能不能夠就振興京劇呢?我想是能的。但是,京劇衰微,其故頗多,大氣候小氣候都有,可以說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因此振興起來也就不能操之過急,要求立竿見影是難以辦到的。現在我們隻能用“潤物細無聲”的辦法,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從各個方麵,進行工作,假以數年,庶能有成。在這方麵,城北的確做出了重要貢獻。我樂於給他這一部書寫了上麵一些話,就算是序吧。
季羨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