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西王公,累世為宦,家富貴。有一幼子,名淵,字子回,最溺。子回惡讀書,好嬉遊,豪橫鄉裏,王公亦不禁。比長,喜男風,狎褻戲子,惡行不可勝數。
學中有一韓生,貌勝潘、宋,弱比扶風,然性尤激抗。子回思欲交之久,唯憚其激,故驟不可得。一日,偶覓一良計,乃賄通學中仆役,使治迷藥與韓生飲,伺眾不察,曳生於暗堂,遂與交歡。生蘇,然子回已去,雖悲恚迸胸,目眥盡裂,亦無奈何。欲訟,而恥與人言;欲仇,則王家富貴難敵,生又貧寒孱弱。生鬱恨於膺,未幾,染疾,轉沉屙而夭。
聞生死,子回亦隱慘,止不便形色。自後,子回凡寐輒聞鬼哭,驚寤,虛汗遍體,口舌僵不能言。纏綿榻上,藥石罔效。又嚐見韓生森森睇視,目色怨毒,上前曳子回襟曰:“隨我見官!生不能訟汝,為鬼亦訟汝!”家人睹子回四枝狂蹈,攣搐不息,滿麵猙獰,俱駭絕。良久,子回瞑;前探視之,已僵斃。
魂既脫殼,為韓生強持至陰曹。見鬼判,韓生上跪呈情,具言子回生前惡事。鬼判詰虛實,子回猶強辯,曰:“實亦何如!王侯富貴家惡甚我者,多矣。有何怪哉?”鬼判惡其不悔,欲罰諸地獄,受刀山油鍋之刑。韓生止,請曰:“刀山油鍋未必能令幡然。乞請判渠再投陽世,以兒郎身,陷煙花地,方知窮賤淒涼。”鬼判遂其請。以韓生屈死故,並令投陽世,托富貴家。
子回果為娼妓子,生而不知其父。童子時,龜奴度其顏色,意質頗佳,乃強令學樂舞。稍誤,輒笞撻。凡受笞,幾難行動,然猶弗許輟習藝。比長成,果容藝無雙,遂促其倚門致客。子回怒,數番擬遁,皆捉回,撻笞近死。後不得已,銜恨屈就,遍嚐賤辱。十數年墮風塵中,觀盡世態,始悟寒賤淒酸:螻蟻乞生之艱,實搶地呼天亦無路也!又睹富貴多不仁,輕人命如土芥,反不如風塵豪傑、肮髒英雄。遂益憫貧寒,時以貲斧寒士,周濟窮窘,亦冀少償前惡。
一日,貴客忽至,乃侍郎周公之少子。龜奴極獻諂媚,推子回侍之。公子與子回坐孤房,但微笑品茶,寂然手談而已。手談畢,公子啟唇曰:“我名學泰。未審君字何如?”子回對以己字,又問名姓。十數年,前事已稀,竟忘從前姓氏。公子笑曰:“王淵,何輒家世偕忘耶?故人十數年未見矣。”子回猛悟,曉公子即前世韓生也。麵慚不能言,長涕垂膺,弗敢仰視公子。公子見其悔過,亦哀憐其遇,乃出重貲為贖身,攜並歸家。
至家,公子未以孌奴看視,而命為隨侍書僮。周家書香風雅,子回雖居奴籍,然概無人賤辱。公子親與子回授詩書,訓禮儀,子回以“師”呼之。雖亦偶承笞罰,然公子罰必有理,斷無苛虐,乃冀其成材之意。子回感激日甚,亦漸識仁善禮義。
後,公子欲送子回試,助振家業。子回謝曰:“富貴事,仆亦嚐有;然已曆二世,無此心也。居富貴而不知存恤蒼生,雖貴亦賤;處寒賤而更知懷憫助人,雖賤亦貴。如今,前世負先生之孽未償也,今生受先生之恩未報也。仆若弗竭力報效,而汲汲於功名之中,與前世之賤何異?乞留,終生侍先生。”公子涕下,遂留子回。又數年,公子舉業授官,子回輒為管家。公子勤勉牧民於外,子回兢業治家於內。公子不問內事,子回不問外事,而內外俱諧,條理不紊。
蘇仙桃雲:邇來世上橫行之豪富,多矣。惜乎未見敢激抗如韓生者,雖鬼亦訟;又惜未有如鬼判之明者,秉斷公心。至貴至賤,雖聖賢有誨,然非身臨易地而處,何世之顢頇可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