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上藍天之後,我努力透過舷窗往地上搜索。九月初,秋風乍起,北京機場高速公路兩側的綠色現在已經由滿目黃沙取代了,焦灼的山頭連綿起伏,它們將要走向哪一個年頭呢?天是這樣藍,雲是這樣白,棉絮一樣的雲朵幻變成各種形狀,懸浮在九天之間。
河北、山西、陝西、甘肅、寧夏……這山頭是怎樣剝蝕的呢?那些茂密的林木為什麼連樹根都沒有留下呢?
我的心不能不清楚。
時光之箭將要把我們帶到二十一世紀,人和沙漠都有自己的明天,都在爭奪各自的生存環境。經過多少年的漠視之後,對於環境的重要性的認識,中國人在急著富起來的今天依然是淡薄的,不曾想到過中華民族輝煌的文明就是因為環境而衰落的。就是隨著林木的凋敝而凋敝的,文化與智慧同綠色的關係,一條黃河一條長江便是證明。漢唐魏晉文化無不以陝西、甘肅為中心,兩河文化曾經是地球上璀燦的文化,兩河的上遊也是華夏古文明的上遊;上遊的衰落從人文景觀而言則先是林木衰落,然後是智慧與文明的衰落。
從飛機上能看見黃河,細小而渾濁地婉蜓著,是它帶走了黃土高原也許是最後的泥沙,然而那是黃河的責任嗎?況且,沒有這一條業已衰落的黃河,大西北的幹渴更加無法想象,沙漠化土地會掩埋沿岸所有的城鎮。黃河,從高高的空中看見你,我真想哭。怨你,恨你,愛你,你都是無言的,你麻木了嗎?
一個多小時的航程,我看到的是中國萬裏風沙線的一部分,我焦急地捕捉著:三北防護林呢?
那些小小的黑點,大概就是林木了。
它們還是細小的,而且是時斷時續的,比起153.3萬平方公裏的沙漠化土地,七千多公裏的風沙線,三北防護林遠不是強大的,要知道它在艱難困苦中剛剛走完十五年的曆程。它需要水,它需要愛,它需要資金的投入,它需要管護。十五年,怎麼可能在被破壞、踐踏了至少一千多年的土地上,重新樹立起固若金湯的綠色屏障呢?
正因為三北防護林是細小的,因而也是真實的具有大希望的。這一世界之最的防護林體係東起黑龍江賓縣,西至新疆烏孜別裏山,北沿北疆邊陲,南沿海河、永定河、汾河、渭河、洮河下遊、布爾汗布達山、喀喇昆侖山,包括西北、華北、東北13個省、市、自治區,麵積406.9萬平方公裏,占國土總麵積的42.47%,那是半壁河山啊!
如果三北防護林體係建設不會半途而廢,到2050年如期的保質保量地完工,三北地區的森林麵積將由1977年的2494方公頃增加到6075萬公頃,森林覆蓋率將由1977年的5.057%提高到4.959%。流沙被全麵固定,同時還會出現大片的新的耕地。三北安寧,中原便安寧,國家也安寧。
十五年來,三北防護林體係的建設者們共完成人工造林2億畝,封山封沙育林9000萬畝,飛機播種造林900萬畝,零星植樹30億棵,如今森林覆蓋率已達到8.6%。
我繼續專心致誌地搜尋著三北防護林,那是使無望的黃土地變成有望的守護神啊!我渴望著飛機哪怕早一分鍾到達。我想在風沙線上切切實實地看看風沙與防護林,並傾聽防護林建設者們的愛與怨。
那是一群多麼可愛的人啊!
山西保德縣的人稱“樹瘋子”的張候拉,一個人一輩子種了100萬棵樹,治理了九塔河小流域;樹成林的時候,水變清的時侯,也是他一無所有地離開人間的時候。他吃了一輩子黑豆,把白麵換成黑豆咽到肚子裏,省上的錢買樹秧子,然後是爬山種樹住在山洞裏護林育苗……榆林有個牛玉琴,她和身患癌症的丈夫一起承包了一萬畝沙漠地。丈夫去世後之後,牛玉琴一個人治沙種樹。榆林人說:“這婆姨愣是用淚水和汗水把沙漠裏的樹澆活了!”
這是一些普通的至今仍是貧困的中國農民。這樣的人還有很多。
牽著毛驢走在月光下的沙漠中,毛驢馱著的樹種樹苗緩緩地移向大漠深處,這往返百十裏路就是一天,一天的口糧是兩個燒餅,就裝在口袋裏,先是熱的後來冷了,摸了又摸舍不得吃,這是一天的口糧啊!餓得眼冒金星非啃一個燒餅不可的時候,沙漠裏突然起風了,把沙子刮得像霧一樣團團轉……我聽說過這一切,現在我要去尋訪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