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1 / 1)

不知道是誰喊了聲“城管來了”,麵前靜滯得甚至有些溫馨的景象突然像一盤打散亞馬遜野生動物大遷徙拚圖一樣瘋狂地散開來,糊了肖驍一臉。綁著防水塑料布的三輪車一條條磨損的車軲轆在地上極不情願地扭動,慌忙逃竄的小販撒開丫子狂奔。大隊長拿起喇叭嚷嚷起來:“不給擺攤啊啊啊啊!”一嗓子罷,再回頭對自己第一次出外勤的徒弟安撫道,“沒事。”

肖驍風中零亂了。

作為一個五講四美三好青年,肖驍積極相應國家下基層號召從公安大學一畢業就卷起鋪蓋來城市管理隊當文職,年輕人屁股十把火腦子中二又靈活,瞬間就把出外勤腦補成扛槍帶傷鬥毒梟。於是死纏爛打三個月逃離街道辦事處大媽們殷殷切切的挽留藍色襯衫一罩袖章一戴奔赴糾察第一線,愣是給整得如英雄獻身一般摔碗抹嘴熊膽出征,跟著大隊長猴急地拜了個師就開車跑了。結果一出來就趕著一高中後門兒非法流動攤點重點整治,初生牛犢麵對一幫瘋牛群似的流動攤兒給整得一愣一愣。

流年不利。

“肖驍你別愣著啊街還長著去趕啊!”

“哎!師父我該往哪兒……”

旁邊的老李一聽就樂了:“二師弟,哪兒美人多去哪。”

肖驍呆了半天發現自個兒被水了一把,登時定定神挽起大夏天裏不存在的袖子,以董存瑞炸碉堡的雄渾姿態大吼道:“煎餅果子一一”

肖驍個兒高,年輕氣盛,氣貫丹田,往那兒一擺,常年在警校泥沙地上摸爬滾打的麥色皮膚加上這一嗓子,簡直一張飛長阪坡不加V的版本。所以整條街都愣了一下,大夥兒趕的停了跑的也停了,都沉默地盯著他看。

遵循第一直覺教誨的肖驍兩隻眼睛正滴滴地視奸煎餅果子攤上的美人,一回頭就瞅見自家師父痛心疾首的臉。

“幾塊錢一個啊?”大隊長露出養兒防老子卻不孝的表情。

肖驍猛地意識到自個幹了啥。再惶急地扭頭看,煎餅攤妙人兒沒走成,抿著細細的嘴唇衝他樂。他心情頓時一舒暢,大手一揮:“回去幹活!”

小販們想,這哥們兒拖延時間容咱老百姓跑路,是個好官啊;城管隊員們想,這毛孩子稟公執法先聲奪人,當眾點名非法商販毫不留情,是個可造之才啊——一時各懷鬼胎重回雞飛狗跳,卻撈了個一致的傳為佳話。

美人兒悠悠地翻著白皙的腕子揉麵呢,麵前一團黑影劈頭蓋下來。抬頭一看,是那傻逼。白歸小腦袋瓜裏琢磨了一會兒,愣是沒琢磨出個所以然來:“幹嘛?”

肖驍說:“創城整市容。……你在幹嘛?”

“做煎餅呀,”白歸笑起來,眼角向上微微地挑,“幫奶奶看攤兒。”

肖驍一怔。

話說那柳生第一次誤入了小破園,衝著杜麗娘喊了聲魂牽夢繞的姐姐,一語定終身也莫過於此了。

“你還不走啊?”肖公民眼瞅四下走了個幹淨,低聲問。

“幹嘛要走?”白歸不明白了。他問問題的時候,扇子似的睫毛呼吸一樣翕動。

“嗨,你小子姓白名癡字了吧唧啊!”肖驍急了。

“你怎麼知道?”白歸無辜地望著他,一邊抖了抖沾滿麵粉的手。

白手腕,粉指甲,小骨節。

肖驍的春天在他二十三年的寂寞裏到來了。

……到來了。

平地裏一聲暴喝可算把他從癡漢的哈喇子汪洋裏扯了出來,師父衝他拉長了嗓子:“肖少爺喲!別他媽婆婆媽媽的磨唧,談攏就攆談不攏就罰錢再攆!”

“攆你呢快走啊你!罰二百夠你看幾天的攤兒!”肖驍一手抓起白歸的手臂推他的背,有點瘦,蝴蝶骨兩撇硌得他手心不是滋味兒。他尋思著來個十全大補好好養養。白歸又是悠悠地甩幹淨手上的粉,推起小車慢吞吞地往居民區裏走。兩人悠了十幾步,直到肖驍滿腦子已經把人從洞房花燭到兒孫滿堂全部夢了一遍之後,才突然想起似的問:“你你你明天還來嗎?”

白歸抿著嘴又笑了起來,那笑跟他身上洗得幹幹淨淨的舊襯衫一樣濾得陰霾全無。這人挺逗的,他想,就衝著那微黑的挺拔麵龐晃了晃腦袋。那山川河流逆了光像張立體的地圖。“你來我就來啊。”他隨口撂道,慢悠悠地走離了肖驍的手。

“你走快點不行嗎,烏龜呢嗎!”肖驍衝著他背影喊。

“沒烏,白著呢!”

望著白歸一拐彎閃不見了以後,肖驍才往回走。空了的街道隻有兩撮樹葉,在地上齊整地碼著。一絲風也沒有,他這才覺得熱,汗水從背後一個勁冒出來。雞飛狗跳安靜了,他突然害怕起了這寂靜。

我們說的寂靜,是絕對的寂靜。當一個人察覺到另一個人的存在時,那才是真正的寂寞開始之時。一個人呆著,那叫呆著,兩個人,才算寂寞。

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