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方,不知誰家的莊廓院裏,響起了第一聲雄壯而悠長的雞鳴,帶著水的涼爽和響音兒,似乎是一曲美妙的歌聲顫悠悠地飄來。黑暗扯去了神秘而恐懼的麵紗,從四麵八方極不情願地撤退,台地再也不是混混沌沌的了。順著村口那棵百年老樹上空的一團雲嵐望去,天空中已經沒有了一顆星星,麻胡胡的村路依稀出現在眼前,不遠處的馬路上往返的汽車驚醒了野兔,在車燈下忽地一閃,又不見了。馬長存有點興奮,還在剛才隻能嗅到一股瓜果蔬菜淡淡的清香,而現在連瓜果的顏色都依稀可辨了。他不覺加快了步子。
台地的夏天,黎明是小跑著步兒來到的,僅僅一支煙的工夫,村口就出現了莊稼人勤快的身影。一瞬間,台地失去了夜間的寧靜,雞鳴狗咬豬哼哼,還有轟轟轟的手扶拖拉機聲,充滿生機和活力的鳴響叫開了黎明的大門。
此刻,年邁的馬長存已經吃力地走到了十幾年前修起的那條大壩跟前了。大壩依舊,但嗬護在大壩懷抱中的那一百畝沙灘地已麵目全非,被劉海林帶領的“青年突擊隊”改造成了瓜果園。從安林鋪學來的果樹密植和果菜間種法,被台地村的社員普遍認可。這些並不是他馬長存的權威所能左右的,卻越來越明顯地發揮著經濟效益。盡管一百畝瓜果園所帶來的實惠遠遠超過糧食作物,但他心理上的障礙和一九六零年饑餓中的那個魔影永遠消失不了。在他看來,唯有糧食是最踏實的東西,糧食是莊稼人的命根子。回憶他當書記三十餘年的曆史,每一件事情,包括尕七斤的肉包子打狗一去無回,還有自己陰一套陽一套蒙混欺騙見不得人的勾當,無不跟土地和糧食有著密切的聯係。可社員們咋就不種糧食了呢?人們呐,忘性也太大了,六零年的天災人禍餓死了多少人,回想起來頭皮子還有些麻麻的。
遠遠的東方,在湟水注入黃河的那個地方的半空中,已經隱隱約約地出現了幾絲黎明的紅暈,宛如圓潤的茄子上長出的幾條紅扯疤。近處的台地,此刻在晨風的徐徐吹拂下,瓜果的芬芳越來越濃了。馬長存站在大壩上,望著那片黎明前黑黝黝的果園的輪廓,不免又想起跟劉海林有關的一些事情來。
在馬長存看來,劉海林真是貪心不足,占了石得海大地的十畝水地不說,還打著王鄉長的幌子硬承包了那一百畝果園。他馬長存在土地的分配上從未這樣窩囊過。劉海林呀劉海林,你吃了肝子是不是還想吃血,你到底想幹啥?隻要我馬長存還是台地村的支部書記,就沒有你的戲。
心裏憋著一肚子氣的馬長存來到河灘,坐在石頭上悶悶不樂地抽煙。他失神地盯著河灘裏那一百畝長勢誘人的果樹,呆板陰沉的臉上露出一種難言的痛苦。十多年前權力集中的時候,憑著全大隊的勞力弄下的一百畝旱澇保收的黑田,如今被劉海林的一張合同牢牢地掌握在他手心裏,捏包子還是捏餃子都由著劉海林,自己根本插不上手,還有比這更痛苦的事情嗎?
“大大,你咋啦?”
就在馬長存無可奈何地蹲在大壩上回憶著那些過去獨攬大權的時日時,劉海林遠遠地從地埂上走過來,在他身邊坐下了。
“咋子了,你不知道嗎?你小子比誰都清楚!”
“大大,你的事我咋知道哩?”
“哼,你小子裝著不知道。再知道,這台地村就成你的了!”
“嗨,大大是在生我的氣呀。這氣你不應該生。現如今隻要合法啥事都能幹,我辦廠子、承包果園都是有合法手續的,而且你還是批了條子的。你說台地村成了我的,這話就不對了。”
“咋不對,我老漢家說個賭氣話也不對?”見劉海林說得有理有據,他改變了說話的態度。
“對哩對哩,隻要是大大說的話,十有八九都對哩!”
“你少給我戴高帽。我不是山東大蔥,想壅多少土就長多高!”
“大大,這不是我給你戴高帽。你想想看,你錯了,不就是村裏的大方向出現岔子了嗎?”
“你,你小子真賊。”馬長存嘴上這麼說,心裏卻覺得熱乎乎的。
接下去便是他跟劉海林推心置腹的交談。
“唉,幹了三十多年,越幹越沒有個眉眼了。這幾年身體也不中了,早上記下的事情晚夕裏就忘幹了,腿腳也不靈便,冷不防就打前栽。”馬長存從口袋裏摸出一支煙遞給劉海林,這可能是他頭一回給劉海林主動讓煙。如果前幾年他把劉海林還當成一個不成熟的娃娃的話,那麼現在就不同了。他咂了一口煙,接著說:“就說糧食吧,誰都清楚是莊稼人的命根子,可……叫你們年輕人看得一錢不值!你看看,村裏這麼多年輕人,哪一個能踏踏實實種出個像樣的莊稼!”馬長存有點激動。他狠狠地咂了幾口煙,現出迷惘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