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邊街訪事(1 / 3)

半邊街記事紅心不老楊

半邊街,顧名思義,街隻有半邊。一溜的房屋、商鋪都修在馬路的一邊。另外半邊在哪兒去了,在河裏,河就是柳溪河。街與河之間隻隔著一條馬路,馬路可以延伸到一百多裏外的縣城。聽老輩們說這裏在前清時是個驛站,民國時有個鄉公所,後來是人民公社、現在是鄉政府的所在地。

秦結巴和他的焉絲瓜婆娘以及兩個女崽就住在這條街上。不過,秦家人以前住在離這裏十多裏遠的山寨裏。能夠從山後邊的山寨搬到街場上來,這是秦家大女兒大妹仔的功勞。秦家人能夠持續不斷地得到半邊街人們的關注,這與秦家二女兒二妹仔有很大的關係。

二妹仔的姐姐大妹仔比二妹仔要大好幾歲,早不早就嫁給了鄉裏建築公司的老板大王麻子。那年大王麻子的原配老婆生孩子難產沒保住性命,丟下剛出生的女兒和已經讓人大為眼饞的萬貫家財走了才不到半年,大王麻子耐不住煎熬,硬生生娶了大妹仔。大妹仔的結巴爹向大王麻子提的條件是給家裏在街上整幾間房子。這個要求對建築公司老板的大王麻子來說簡直是易如反掌。大妹仔嫁過去不僅撿便宜當了娘,還當了老板娘,一天到晚不是跟著大王麻子坐車兜風就是找街上的婆娘打麻將耍,日子過得好不舒坦。唯一擺不到桌麵上來的就是幾年過去了還沒受那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的罪給大王麻子生個崽。

二妹仔跟著結巴爹和焉絲瓜娘一起住進半邊街上大王麻子送的那套一樓一底帶廁所的房子的時候,正是半邊街趕場的日子。那天整個鄉場上的商家和來鄉上趕溜溜場賣東西的小商小販們的生意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了影響。當二妹仔她爹把幾掛鞭炮在二樓陽台上炸響的時候,一條街的人都伸長了脖子向洋洋得意的二妹仔她爹和娘打量,好多人都放下手裏正在討價還價的東西跑去看熱鬧。人們圍在半邊街上對二妹仔家的新房、對她爹和娘、對大妹仔和大王麻子議論紛紛。有著十幾輛摩托車的半邊街摩托幫在何三娃的帶領下,一窩蜂把摩托開到二妹仔家的對麵,“突突突突”地響個不停,好象助威似的。二妹仔本來在自己的房間裏收拾東西,被她爹的鞭炮震得受不了就捂著耳朵從樓上跑下來,當她在馬路對麵站定的時候,整個半邊街上所有的議論聲都停止了,人們張著嘴巴鼓起眼睛打量這個從天而降突然亭亭玉立在柳溪河邊上的少女。就連何三娃他們的十幾輛摩托也被眼前的場麵驚得熄了火。不到半天時間,整個鄉鎮就傳遍了仙女下凡半邊街的消息。自那以後,每到三六九趕場天隻要二妹仔出現在場上的任何一個角落都會引來無數人的眼光。而隻要她沒有露麵,那些毛頭小夥就會東一趟西一趟地到處亂竄。摩托幫的摩托也會“突突突”地空載著從這頭顛到那頭。

有一回,二妹仔她爹十分得意地結巴著在茶館裏衝殼子,說是他老婆懷上的時候他宰了幾隻白天鵝給老婆吃,所以二妹仔長得既不象我這說不出一句完整話的爹也不象那蔫絲瓜一樣的娘。

從山裏搬出來以後,長得象白天鵝一樣的二妹仔就轉到鄉上的學校讀書。好好歹歹讀完了初中,農村的孩子上學很不講究,二妹仔初中畢業時已經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了。考縣裏的高中沒有考上,於是就在家裏頭耍起。開始還算平靜,但沒過多久她爹就發現不對勁了。一條街上的遊手好閑之徒老往家裏竄,何三娃等好幾個摩托幫的小**還邀請二妹仔出去騎車兜風。雖然二妹仔從來沒有搭理過這些人的騷擾,但她爹還是感覺到二丫頭時不時地無緣無故發呆和莫名其妙地發火。於是,她爹找到大妹仔,要大妹仔讓大王麻子想法子給二妹仔找個活兒幹。大王麻子架不住大妹仔的軟磨硬纏,約鄉上的頭兒們喝了台酒,把二妹仔弄去當了一名代課老師。

象半邊街這樣的鄉鎮,除了那所初中之外,比較象樣的就是鄉場上的一所中心校,中心校主要吸收半邊街上和鄰近幾個村的孩子們上學。其餘離場鎮較遠的村子裏的孩子則分散在幾個村辦校裏就讀。二妹仔代課的學校離場鎮整整十二裏路,是在三個村交界處的一個半山腰上,名字叫朵子山小學。學校的學生一共隻有二十多個,按照年齡大小分成三個班。老師隻有一個,名字叫劉逸生。

這個叫劉逸生的老師就是本地的人。聽村裏的老人們說,劉逸生的祖上是朵子山的地主,而劉逸生的爹卻是第一批赴朝參戰的誌願軍,還當了個不大不小的軍官。那年,劉逸生的爹回家探親,見到家裏被貧下中農折騰得不成樣子,劉逸生的爺爺又隔三差五地被拉到鄉上去戴著高帽子遊街,心裏特別的窩火。臨走的時候,他爹站在村口掏出腰裏的手槍朝天放了兩槍,並對圍觀的村民說:老子是革命軍人,不要把老子逼得太急。這事兒被朵子山的貧下中農和半邊街的革命群眾反映到部隊上,不久劉逸生的爹就被解除軍職,送回原籍勞動改造。回到老家後劉逸生的爹不僅不好好改造,反而說了更多的牢騷話,其中還包括誌願軍在哪次戰役中的失誤等等。這在當時就是罪加一等了。最後他爹在一所勞改農場裏鬱鬱而死。劉逸生的娘一個人把他拉扯大,並在千辛萬苦中讓他讀書上了縣裏的師範。雖然學習成績十分優異,但畢業時卻沒有一個單位敢要他,縣師範的意見是回原籍安排,鄉教辦接到這個“炭元”感到燙手,鄉黨委開了幾次會才決定把他安到朵子山,而將另一名原在朵子山教書的老教師調回鄉上的中心校。

二妹仔沒去的時候,劉逸生按照語文、數學、文體的順序分別同時給三個班的學生上課,中午還要燒火給學生熱飯。晚上劉逸生一個人就睡在教室後邊那間有點透風的小屋裏。聽說縣裏廣播站的記者曾經到這個鄉村小學實地采訪過劉逸生,村裏的幹部及村民也先先後後地向鄉教辦反映過劉逸生的工作,但不知怎麼的劉逸生從來沒得過什麼表揚,也幾乎沒有什麼人來管過他,更沒有人聽到過縣廣播站的采訪報道。

二妹仔到朵子山小學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是一個人去的,到學校的時候劉逸生正在給學生們上課。鄉村學校的老師二妹仔見得多了,但第一眼見到劉逸生時,她就好象定在了那裏。在課堂上的劉逸生清瘦的身材上罩著一件洗得有些舊了的灰襯衫,襯衫的袖口扣得規規矩矩,襯衫的下擺紮在褲子裏。這種穿法在整個鄉上都屬少見,連鄉上的幹部也從來沒見到有誰扣過袖口。他們不是把領口敞得大大的就是把袖口挽得高高的,讓人一下就能品出那股農村人和農村幹部的味兒。再看那一雙細長的大手,兩個指頭捏著粉筆在黑板上描圖、寫字,簡直把二妹仔看得眼花繚亂、心曠神怡。雖然劉逸生額頭上的幾道皺紋有些明顯,二妹仔還是對自己的同事給出了“好瀟灑”的第一印象。

劉逸生把文體課讓給了她。從此,這所偏僻的鄉村小學似乎有了更多的陽光,學生也有了更多的歡笑。上體育課時,她和那些高高矮矮的學生混在一起,就象個孩子頭兒一樣,小小的操場上到處都是小鳥兒一樣的尖叫聲。上音樂課時,她會因為某個學生的發音怪異而和其他學生們一樣,笑得倒在課桌上。學生的家長到學校來的也多了,有的家長來時總要帶點自家地裏的新鮮蔬菜和水果。

每到中午十一點,也就是第二節課下課以後,劉逸生就會安排學生自由活動或自習,他自己十分從容地捅開廚房的蜂窩煤爐,把一隻大銻鍋座上去,分作兩批或者三批將學生帶來的飯蒸熱,然後敲幾下地上那個裝雜物的大盆,學生們就一窩蜂似地從教室或者操場上擁進廚房,端上裝有自己飯菜的碗或搪瓷缸子到外邊的空地上午餐。待學生們都拿完了,劉逸生才把自己早上做的剩飯放在鍋裏蒸熱,就著一些剩菜或鹹菜對付一頓。二妹仔來了以後,就搶著去給學生蒸飯,她說:“一個大男人咋幹起女人的活兒來了呢。”開始劉逸生還要爭一爭、還要客氣一番,後來見二妹仔並沒有虛假的成份,而且做得好象比自己還熟練,也就不推辭了,就在旁邊做點雜事或者看著她做。沒幾天功夫,劉逸生額頭上的皺紋就似乎舒展了許多。後來,二妹仔到鎮上的商店買了一隻小鐵鍋以及食油食鹽和味精什麼的,把學生家長送來的新鮮蔬菜炒了來下飯。二妹仔的飯也是從家裏帶來的,沒過多久,二妹仔帶來的包裏就多了一個盒子,那是一盒子紅燒肉,是二妹仔那蔫絲瓜娘做的。吃飯的時候,二妹仔總要把紅燒肉分一大半給劉逸生,弄得劉逸生很不好意思,吃著農家人自己淹的老鹹菜燒的紅燒肉,他的感覺比吃海鮮還要舒服。

午飯後到下午上課,大約有一個把小時的空閑時間。劉逸生改變了以往利用這段時間給學生改作業的習慣,他把自己睡覺那間小屋讓給二妹仔休息,自己拿一本書搬一張凳子或者操場邊或者樹林裏一個人靜靜的看書。這個時間學生也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做劉逸生給他們布置的家庭作業。農村的孩子放學回家基本上是沒有時間做作業的。

對這樣的安排,二妹仔不太樂意。農村姑娘和大多數農村人一樣沒有午休的習慣,更何況在這相當於荒郊野外的地方,一個姑娘家睡在一個男人的屋裏,這要傳到別人耳朵裏還不生出些事兒來。但架不住劉逸生的執意堅持,也由於真的是她這會兒無事可幹,就半推半就地答應了。第一次踏進一個男性、一個自己有好感的男性的房間,盡管這個房間是那樣的不成樣子,作為女性的二妹仔還是著實緊張了一把。她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有些加快,有一種莫名的慌張,一張臉脹得紅樸紅樸的。於是她把房門關得嚴嚴的,又拖了一把椅子頂在門後邊,然後就坐在床沿邊讓自己平靜下來。從門外的腳步聲她知道劉逸生已經離開,就開始打量這個單身男人的世界。

房間並不大,除了一張床一張書桌一個書架房間裏就沒別的什麼了。屋裏的光線也不太好,牆壁上端開了個口子,幾根木條釘上就充作窗戶,中午的一縷陽光就是從那兒射進來的。簡陋、簡單但簡潔,二妹仔的目光打量一圈後就產生了這樣的感覺。從床邊站起來,她踱到書桌邊,又抬頭向書架望去。對書桌和書架上的東西她並不感興趣,她其實是尋著那股味兒、那股年輕的讀書的男人的味兒去的。她在心裏邊想象著這個男人獨自在這裏讀書寫字的樣子,想著想著她還禁不住把頭低下去用鼻子在書桌上嗅了一下。那把藤椅她坐不慣,那是因為椅子的四條腿不一樣長,坐上去有點晃,而且上邊墊了厚厚一層破衣服,有點硌屁股。回到床邊坐下,她順勢就倒在床上。眼睛有點不聽使喚地剛剛閉上又猛地睜開,多此一舉地確認是一張空床後,她就在泛著劉逸生淡淡汗味兒的枕頭上進入了夢鄉,直到牆壁上那扇窗戶的木條發出一聲清脆的聲響才醒過來。

爬在窗戶上的是幾個學生。他們隻看見新來的女老師在劉逸生的陪同下進了睡覺的屋子,並沒有看見劉逸生出去,接著又看見屋門關上了,以為兩個老師要那個,於是幾個膽大的就踩著另外幾個的肩膀爭著從窗戶往裏瞧,沒想到爭搶中把窗戶上的木條給弄斷了。現在的孩子真是鬼得很。在這一點上農村的孩子決不亞於城裏的孩子。盡管他們什麼也沒見著,但兩個老師的事兒還是很快就在學生中傳開了。沒過幾天,幾個大一點的學生就躲在教室後邊朝著劉逸生的小屋怪聲怪氣的喊叫:“老師老師親一個,來年胖胖生一個”。

這讓二妹仔好不難堪。劉逸生也聽到了這新版兒歌,他揪住那幾個領頭的把他們放到操場上站了一節課,又給他們增加了家庭作業,作為對他們的懲罰。

但是,事情到這裏並沒有完結。一些學生回去把它作為新聞告訴了自己的家長,知道的家長又告訴了不知道的家長。慢慢的就有些家長中午時分也跑到學校來想看鬧熱,一時間搞得個沸沸揚揚的。

消息很快就傳到了二妹仔的家裏。她娘拉著絲瓜臉說:“我就是覺得有點不對頭嘛,怎麼每天都要我給她整紅燒肉,而且一整一大碗,她一個人怎麼也吃不完撒”。她爹其實是先在茶館裏聽出點蹊蹺來的,但他沒敢聲張,也沒敢深問。回到家裏聽老婆這麼一說,那氣就不打一處來。他下了一道死命令,不許二妹仔帶飯了,讓老婆每天中午給她送去。本以為這樣就可以堵住閨女往岐路上走,哪知道沒過幾天二妹仔就公然宣布不讓她娘送飯了。這時候她已經拿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自己可以作主了。她趁著趕場的機會,自己買來新鮮的豬肉和鹹菜,照樣做出紅燒肉來兩個人一塊兒吃。

眼看著大半個鄉的人都認為二妹仔和劉逸生要發生故事了,而劉逸生本人似乎並沒太在意。那天,二妹仔又燒了一大碗紅燒肉,美滋滋的等著劉逸生一塊兒吃,沒想到劉逸生隻是象征性地嚐了一筷子。把個二妹仔弄得摸不著頭腦,問他為什麼不吃他也不說,問了幾遍他才說“你以後不要再整了,免得麻煩”。這讓二妹仔很受傷。她見劉逸生放下碗筷出去了,就賭氣似的把一大碗肉全扒進飯碗裏,一砣一砣地硬是把它吃幹淨了,剩下的鹹菜統統倒進屋後的陰溝裏。哪曾想吃倒是吃下去了,不一會兒肚子就有反應了。還沒到放學時間,就已經往廁所跑了好幾趟。

廁所在操場的另外一個方向。說它是廁所,其實就是用工地上的舊磚頭砌成的兩間半人多高的牆,沒有門,也沒有頂。一般情況下還沒有什麼大問題,但一到夏天,誰要進去誰就得頂著烈日方便;每逢下雨,你就得冒著雨點作業。二妹仔沒來之前,劉逸生已經在這廁所裏進進出出了十個年頭。這天下午劉逸生在講台上隔著窗戶看見二妹仔反複地穿過操場往廁所跑,好象才感覺到什麼地方有點不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