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重視家庭,有如西方人信奉上帝。

這不是作者信口開河,而是有事實為證。

中國傳統農民,一生心事,就是娶妻生子,一生大業,無非生老病死,婚喪嫁娶。中國的老年人,頤養天年,倒是小事,為兒輩操勞,為孫輩分心,為家庭受累,才是大事,而且甘心情願,樂此不疲。我們看電視采訪,越是先進模範人物,越是要懷著深深的歉疚,對自己未能盡到妻子、盡到丈夫、盡到父親、盡到母親的責任向家人表示歉意。這樣的情形,在西方人中很少見到。不是中國人真的不關心家庭,恰恰相反,中國人——無論什麼樣的中國人,他可以忘掉自己,但不能忘掉家庭。

西方的偉人中尤其是近代文化偉人中,獨身者多,這幾乎成為一道風景線。西方近代哲學的開山人物笛卡爾,終身未婚;荷蘭大哲學家斯賓諾莎,終身未婚;德國大思想家、大數學家、大科學家萊布尼茲,終身未婚;偉大的牛頓,終身未婚;同樣偉大的康德,依然是終身未婚;年年給世界各路精英發“獎金”的諾貝爾先生,又是終身未婚。

西方哲人偉士,終身未婚,不算大事,充其量,隻能算他個人的生活私事,娶妻不娶,與旁人無涉。中國人則不行,為著賈寶玉的婚事,差不多把個榮寧二府鬧得翻過個兒來,最後還是害死了林黛玉,“寡婦”了薛寶釵,出家了賈寶玉;為著光緒選妃,同樣鬧得大清王朝都跟著受累。一段愛情夢遊,寫成一部“牡丹亭”;一段旅途豔遇,寫成一部“西廂記”。西方人看中國舊小說,常常對中國人的婚姻方式,感到驚詫,隻要是青年男女,見麵便有是非,不是一見鍾情,因情成婚;便是一見生淫,因淫生亂。中國的哲人、賢人、聖人,幾乎沒有一位獨身者。雖然自孔夫子起,就輕視女人。但輕視盡管輕視,結婚還必須結婚,而且要早娶賢妻,早生貴子。自孔子直到明末清初的儒學人物,雖是終生奔忙,不忘成家立業;雖是幾經戰亂,不忘娶妻生子。中國古聖人中,常有奇者怪者,但他們為了子息一道,卻能做到平平穩穩,如魏晉時期的阮籍、稽康,可為禮法之逆者也,但看他們私言家語,卻是恭謹小心,不失拳拳眷眷之意。沒有家庭的傳統中國人,總是一種大缺憾,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連老婆都沒有,算什麼哲人,連兒子都沒有,算什麼賢人,連家都沒有,算什麼賢人、聖人?請問:聖人能是光棍漢嗎?

中國人重視家庭,對家庭懷著某種宗教性情感。西方人臨終,要舉行懺悔儀式,不懺悔怕靈魂不能得救。中國人臨終,不思懺悔,隻想親人,病勢垂危的老人,不見到自己的兒女,他是死不瞑目的。即使如巴金小說《家》中的高老太爺,封建固然封建,對孫輩的自由婚戀最是恨之入骨,但當他一病不起的時候,他還是想看看被他趕跑的孫兒。他可以打他罵他怨他恨他,但不能丟棄骨肉之情。

中國人重視家庭,為著家人的幸福,可以犧牲自己的幸福,甚至可以犧牲自己的一切。中國的母親是最具犧牲精神的最偉大的母性;中國人的親情關係,在某種程度上差不多就是一種西方式的宗教式感情,因為西方人把他們最美好的感情——至少把最美好情感的一部分,奉獻給了上帝。而中國人幾乎將全部親情,都留給了家庭。蘇東坡所謂:

“讀《出師表》不下淚者,其人必不忠;

讀《陳情表》不下淚者,其人必不孝;

讀《祭二十郎文》不下淚者,其人必不友”。

中國人的親情關係高於宗教關係之上,所以中國從來不是宗教性國家;從來沒有過政、教合一的曆史;從來沒有因為宗教原因而發生過劇烈的社會動亂和慘烈的民族廝殺。

西方人的十字軍東征,宗教衝突是引發戰爭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

漢武帝北伐匈奴,與宗教全然無涉。霍去病的名言“匈奴不滅,何以家為”,其潛在含義,正好說明漢人北伐,意在保國衛家。

“國泰民安”是古來中國人最為渴望的社會情景:

“四世同堂”是古來中國人最引為自豪的家庭景象。

西方人進教堂,是為了懺悔自己的過錯和罪孽;中國人進道觀佛寺,一大半是為了祈求神佛保佑,為了許願還願,希望佛爺、道爺、菩薩、娘娘、金剛、天師——不拘何方神聖,保佑自己闔家安寧,娶賢妻,生貴子,天災無病,福、祿雙臨。

中國自漢武帝“廢黜百家,獨尊儒術”起,儒學便成為唯一的官學。儒學理想,不關天堂,不問地獄,不關心人的靈魂,不過問人的來世。儒學理念,用最簡捷的語言概括,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所謂“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雖然修身列在首位,但修身的準則,卻是“三綱五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