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四通賭坊(1 / 3)

熙寧元年(1068年,北宋神宗治內)的汴梁,正是初秋。這一日秋雨方霽,天澄明得仿佛春雪擦過一般,雲絲淺淡,日光暖煦。

鬧市中一家賭坊赫然而立,內裏人聲嘈雜。賭坊門上懸一匾,書“四通”二字。一間賭坊分了兩層,底層是市井小民拿酒錢飯錢賭個樂的地方,賭法也以簡明易了的多;樓上往來者則更雜,彩頭由財帛至珍稀器具乃至田產身契不一而足,而賭法隻要莊家同意,幾方議定,想如何賭均隨其所願。

四通賭坊臨著街市,行人經過便可看見二樓窗緣上半倚半靠著個少年。賭徒自然都直盯著桌案,是以窗邊鮮少能看見人影,這個少年的身影便顯得十分打眼,便是如此,大多過路人也不過瞥他一眼,便匆匆行去了。

少年一身細麻布衣,腳上蹬一雙看不出本色的布鞋,腰間卻纏了一條油光鋥鋥的長鞭,雙眉挑揚,雙目熠熠。現下,那雙眼正一瞬不瞬地遙遙盯著廳角的一張牌桌。那張牌桌上圍了一群賭徒,這些人他多半是識得的,至不濟也有個臉熟,隻有一個少年他從未見過,那人逸目長眉,一張臉生得幹淨俊秀,眼底卻藏著絲淡淡的不羈,再觀他全身上下則是一團淺淺青色,衣緣子幹淨得直可以拿來便做洗臉巾,與周圍賭徒對比不可謂不鮮明——此時正是他搖盅。

桌上玩的是牌九,骰子盅赫赫作響。一眾賭徒皆死死瞪著那隻盅子,神色大是緊張,隻有那搖盅的少年眉目鬆弛,唇角似乎還噙了一絲笑意。

便聽得一聲響,那少年穩穩地將盅子扣在了桌上。

隻見那少年對身邊一個賭徒笑道:“老哥,你看這會是幾點?”

被他問及的漢子一臉的苦笑,撓頭道:“小哥兒你手太快,骰子搖得天響,老楊我聽不出來啦。”坐在窗緣的少年略抬了抬眉毛——這漢子名叫楊振,在汴梁廣安鏢局任個副鏢頭,功夫不錯,隻一件缺點便是好賭,常常是銀子方入手便進了賭坊。幸好此人賭技上佳,不然總有日連辛苦攢的一點家底也全賠進去。楊振玩骰寶是出名的利落,要訣便在這聽骰子上,現在竟連他也聽不出到底搖了幾點……少年的身子略傾了傾,興致盎然地看下去。

卻聽那青衣少年聞言笑道:“如此,我便放心了。”伸手便要開盅。冷不防一隻冷冰冰的手搭進來,少年微微抬眼,對麵莊家麵容蠟黃,病夫一般,此時更是掛了層寒霜,他冷冷道:“小兄弟莫急,這開盅發牌,照例是莊家的事,不勞你動手。”

少年微微一怔,隨即收手,麵上泛出笑來:“這個我自然知道,不過是想早點開牌罷了——早聞武三老板謹慎,不過這也小心太過罷?玩牌九不過為個樂,我犯不著出千。”

他口中的武三老板便是眼前這個病夫樣的人,此人正名喚作武衡中,在汴梁的這家四通賭坊裏是第三號人物,等閑是不下場作賭的,隻是今日這少年在四通賭坊連連贏局,竟是個有贏無輸的樣子,教賭坊很是賠了筆錢,他才下場賭這一次牌九。武三聽到少年這般回答,隻陰惻惻道:“牌九是為個樂,可下的注便不是為個樂了罷。”

少年笑吟吟道:“這點彩頭算得什麼,我便是都贏了,也不想拿回去,真怪沉的。”一邊瞧著武三正要開盅,他忽然道:“武三老板是不是能猜猜這盅裏是幾點?”

武三手一頓,斜眼去看少年,一言不發。隻聽得少年清朗朗道:“若是武三老板心裏有個數,我們不妨先賭一賭?猜是由誰始派牌即可。”

武三冷道:“這想是不公,骰盅是你搖的,你清楚力道,聲響也較旁人清楚些,武某能有什麼把握?”

“你自然有把握,”少年笑道,“武三老板十來年前便在四通賭坊裏耍牌九,那時我還連骰子都沒有摸過呢——怎麼樣?賭是不賭?”

武三道:“賭什麼?”

少年笑道:“若我贏了,武三老板須回答我個問題,若武三老板贏了——”他從袖袋裏輕輕取出一物,光華潤和,碧色盈盈,竟是極好的一枚碧玉章,“這個章子便是你的。”

武三伸手接過少年遞過來的章子,細細端詳,碧玉章上陽刻“飛鞚”二字,似僅是一閑章,難得玉質堪稱上品,價值怕在三四兩銀上。武三自問沒什麼消息值當這些銀子,是以更加謹慎,問道:“不知你是想問什麼?”

少年道:“我想知道你們東家在哪裏。”

武三將玉章丟還給少年,冷冷地道:“你找我們東家做什麼?”

少年笑答:“我打洛陽來,從前在那裏的四通賭坊見過郭爺,一起賭過狀元籌,還得他授過幾招刀法,心裏一直很欽佩郭爺,上旬我來汴梁有些事,聽人說郭爺現恰好也在汴梁,我便想要見見,但在這裏打聽了幾次,你們的人都不肯說,沒法子隻好這般問了。”

武三聞言沉吟。那坐在窗緣上的少年卻是蹙了蹙眉。他與武三都十分清楚這四通賭坊的東家郭彪究竟是怎樣一個人。郭彪山匪出身,開四通賭坊的錢都是從前打家劫舍攢下的。為人狠厲且睚眥必報,擅使快刀,快到最速時幾乎隻能瞧見光影霍霍,又因四通賭坊分號在汴河沿岸及長江下遊一帶都有分號,勢力不小,有心巴結的人還給他起了個“江北雀鷹”的名號。稍知些他為人的都會想此人斷不像是少年口中那般,但瞧那少年形容卻又全不似是作偽。

半響,武三道:“這我不賭。”饒是他這樣說,一雙眼卻是依然凝在少年手中的碧玉章上,似有十分的不舍。

青衣少年微微笑道:“做什麼不賭?這樣厚的彩頭對一句話,我都還未覺得虧呢——莫非武三老板覺得輸定?”

武三冷冷道:“你不必激我,若我擅自將東家的消息告訴與你,將來東家問起來,不知道武某在這四通賭坊還能不能有位子在。”

少年挑一挑眉,正待開口,身後一個嬌俏女子聲音響起:“老三,若你不賭,那姐代你賭,贏了輸了都算姐的。”他略一回身,正看見賭坊二老板江玉嬋笑立桌前。她年紀有三十許,卻著了一身的水紅,鬢插一支金釵,說是花枝招展也不為過。那青衣少年見是她,便按下了什麼也沒說。他早知櫃台後裏室裏一直有人看著這桌,卻不想她也會親自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