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鳥人,挖井人
平時,我除了亂翻書、寫東西外,願意到處走走。我喜歡一邊行走一邊完善我的書。
旅行的妙處就在於經常能遇見奇人怪事。
遼河入海口有一個小島,輪渡把對岸與鴨島連接。我喜歡買一張船票,乘輪渡去島上閑逛。在島上我遇見一個怪人,他癡迷地叼著煙正把一張漁網支起來。不就是要曬網嘛,居然還要方方正正地支起來,不免誇張了。他的氣質跟普通的漁民沒有兩樣,這種很小資的曬網方法跟他的氣質實在不搭界。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扔了煙卷扭頭告訴我,他要在這裏張網捕鳥。這樣一說,我更糊塗了。這無異於守株待兔嘛。鳥在天空自由飛翔,何必非要撞到你的網上呢?荒唐!過了幾天,我又坐渡輪去島上閑逛,又想到那個古怪的捕鳥人一我猜他早就失望地收網了吧。就憑那麼一張不大的網,就憑一個低得近乎為零的概率,他早該玩別的去了。我幸災樂禍地溜達到結網的地方,一看,那張網還在,那位先生也在。這還不算,他的網上剛剛來了不速之客,他正不慌不忙地握住那隻鮮豔的鳥,輕輕轉移到精致的鳥籠裏。
我湊過去問他:你就憑這張網,能捕多少鳥啊?他淡然一笑,回答說:天上的鳥不都是咱的。是咱的,它會自投羅網;不是咱的,咱也不去強求。咱隻管把網支在這兒,隻管它立得住,風吹不倒它。
捕鳥人的做法讓我想到作者與讀者的關係。
我敬佩這樣的作家——他不怎麼把時間用在網羅讀者上,他更像那個張網捕鳥的人,隻管張網,並保證他的網是一張結實好用的網,還要立得住,即使是瘋狂的海風也吹不倒刮不爛。做完這些,作為捕鳥人的他就算完成了全部的工作。接下來,就安心等待那隻屬於他的鳥飛過來撞上來,心甘情願被這張網掛住。
在作者、出版者、推廣者合謀的年代裏,我更看重這種從容淡定的態度,這個態度裏有作家的本分。我並不打算用這樣的觀點去影響別人。我隻以此自省、自律,做一個本分的捕鳥人,為屬於我的那幾隻鳥準備一張結實的網,並讓它立得住。
旅行的妙處很多,除了能遇見奇人怪事,還可以信馬由韁地回憶。我的家鄉在遼寧北部的大平原,那裏的人們打井取水。有一年,我們搬到哈大公路旁的新家。父親很能幹,為新家置辦了很多家用,最後就差一口水井了。打井是一件很專業的事情,父親去很遠的地方請來一位打井專家做場外指導。打井專家一番測量,然後抄起棍子在院子裏劃出幾米見方的地界,說:就這裏,挖吧。父親馬上喊上幾個人揮鍬便挖,他們漸漸被那個垂直向下的深洞吞沒了。我懷疑父親他們已經接近了地獄,可是不見有水滲出來。父親泄氣了,他的聲音從地獄深處冒出來。他喊道:我看換個方向吧,這地方沒有水。父親的提議得到所有旁觀者的讚同,卻遭到了專家的否定。他朝地獄深處喊道:深度不夠,換方向也沒有用。深度夠了,自然會有水。父親隻好繼續挖,隻一鍬下去,水竟然湧出來了。
聽說挖井還是某一年高考作文的題目,可見挖井的事情裏麵藏著道理。
我不再講那些婆婆媽媽的小事了。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兒童文學的深度。深度在文學領域是一個常識性的問題,可是在兒童文學領域卻常常被規避。大家好像患上了某種病魘:一談深度(人性的深度、個性體驗的深度、哲學的深度),就像做了虧心事,馬上吞吞吐吐語焉不詳了。在這個領域談深度是很難的,難就難在那最後一鍬上,一鍬下去,也就成了。而這一鍬的背後,是勇氣和耐心。我真希望有一天,寫書的人們和讀書的人們都不把深度跟兒童本位、讀者本位對立起來,然後大大方方談它,甚至大談幼兒文學的深度,甚至大談兒童文學的哲學深度。一百年了,中國兒童文學已經創造了一個又一個深度。在未來的許多年裏,還須把這口井深挖下去。
金作家是一個高貴的稱謂。我遇見的捕鳥人、我想起的打井人,才是配得上金作家稱號的人啊。
現在,我被賦予這樣的稱謂,就好像在說我的創作具備了類似品質。可是,我哪裏敢領受這樣的榮譽呢。於是我就想,這個稱謂大概是對一種態度的評價,也就是說,我即便不具備黃金的品質,至少是具備了那樣的態度。
我堅定地秉持著那樣的態度,用心伺候文字,並努力讓它們具有黃金的品質。
不過我選出這些文字呈現給你們,心裏有些惴惴不安。我不敢偷懶,像捕鳥人那樣結網,像打井人那樣深挖。請相信我,給我加油吧!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