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新婚(1 / 3)

1958年春節放假後第一天,剛隨部隊從朝鮮戰場回國的耿直,隨部一起換裝,為此,部隊還專門安排了一個儀式,慶功加換裝。

二十八歲的耿直無法預料的是,這一天,是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人耿直最輝煌的一天,而他的命運也將從此走向拐點。

換裝和授獎儀式在軍部禮堂舉行,氣氛肅穆,耿直和一排等待授獎的年輕軍官們站在台上,雖然解放軍1955年就授銜了,但當時耿直的部隊還在朝鮮駐防,耿直雖然授銜少校,但直到回國後才穿起校官服。50年代解放軍將校服是蘇式的,很是神氣。這批年輕軍官中,耿直個最高,他前胸掛滿勳章,肩佩二杠一星,一眼看去,他是最配這身軍裝的。耿直深知此點,因此他挺胸抬頭,神氣十足。

耿直哥們楚建沒有趕上這次授銜,雖換裝,卻是尉官服,肩上星星比耿直多,有四顆星,但隻有一條杠,關鍵是,校官服是呢料的,那和尉官服可就高了好幾個檔次,此刻,老楚坐在台下,雖是牢騷滿腹,妒嫉滿懷,卻也拚命拍手,為哥們興奮。

授獎的是薑軍長,55年授銜的第一批中將。耿直剛入伍就跟著軍長做警衛員,可以說,軍長是看著耿直長大的,軍長對耿直的偏愛是明顯的。他走到耿直麵前,就停下,看定耿直,一番敬禮還禮後,耿直目不斜視,緊握軍長雙手,緊盯軍長眼睛,軍長瞪著耿直:“你給我記住!”

耿直朗聲回答:“是!”

軍長是四川人,一口濃重的鄉音:“我還沒說,是啥子是?”

耿直挺直身體朗聲背誦:“一定要珍惜自己用鮮血換來的榮譽,戒驕戒躁,在部隊好好幹!幹出名堂來!”

軍長樂了:“你個鬼娃子,我的話記得倒牢!我這次點名送你去軍校,你給我好好學!畢業回來就去師裏做參謀長!聽懂沒有!”

耿直:“是!”

接著耿直有點嘻皮笑臉地說:“軍長不也上軍校嗎?雖然你是將軍班,可咱也是同學唄?”

軍長瞪眼:“嚴肅點兒!”

耿直:“是!”

軍長瞪著耿直,忽然壓低聲音:“個人問題解決沒得?”

耿直憨笑搖頭,軍長給耿直一拳,提高聲音:“笑啥子笑!打仗你有辦法,搞對象也要像打仗一樣,給老子敢想敢幹,敢打敢衝!強占製高點!就在軍校期間解決問題!”

耿直立正:“是!保證完成任務!”

慶功會結束,耿直和楚建去軍校報到,兩人自然是住了同一間宿舍,楚建是最注意軍容的,他一進屋就忙著整理床鋪,耿直卻忙著整理信件。楚建上前拿起一封,壞笑道:“唉,通了六年信,到底啥模樣?寄張照片沒?”

耿直歎口氣:“人家不主動,咱哪好意思跟個小姑娘要照片啊!”

楚建一彎腰從背包裏抓出一把照片:“瞅瞅,咱在朝鮮收那麼一大堆姑娘信,哪封信沒照片?送給最可愛人嘛!你這個不寄照片?不是太醜,就是個男滴!”

耿直一拳砸向楚建:“臭小子,老子在你眼裏就是個好色之徒?老子是去報恩!朝鮮六年啊,跟我爹媽寫信都沒她勤!小姑娘信寫得多感人,給咱營裏戰士念,小鬼們個個哭得哇哇的,在朝鮮老子就想,回國後除我爹媽第一個要見的是她!”

耿直說完往外走,楚建盯著他壞笑:“你小子就裝吧,你報恩你戴那麼些獎章幹啥?臭美唄?我告訴你,她要是個醜八怪,你回來不哭我是你兒子!”

耿直手衝後做了一個威脅手勢,搬自行車下樓,推著車興衝衝往外走,還沒出門口,就聽一聲巨大刹車聲,接著就聽一聲:“耿直!”

耿直抬頭,隻見軍長進來,耿直一驚,自行車摔倒,耿直趕緊立正:“報告軍長!”

軍長瞪眼:“報告啥子?”耿直一臉尷尬,身子更直:“報告軍長!”

軍長看著耿直尷尬模樣樂了:“你吞吞吐吐這德性,好像相親哦”

耿直憨笑:“不是相親,是去見和我通信好幾年的女學生。”

軍長壞笑:“哦,女學生寫給最可愛的人,是吧?”耿直說:“是!”

軍長圍著耿直轉了一圈:“堂堂人民解放軍少校,騎自行車去見女學生?你搞啥子鬼名堂!開老子車去!”耿直瞪大眼睛,立正:“是!”

耿直衝出,想想又回身衝軍長敬禮,軍長吼:“你給老子拿出打五大戰役的精神!把女學生給老子攻下來!”

耿直大吼:“是!保證完成任務!”

耿直一路風馳電掣,到了醫院門口一個急刹停住,跳下車。有兩個年輕醫生迎麵走來,耿直一身將校呢軍裝,胸前掛滿獎章,少校軍銜格外紮眼,那個年輕漂亮的女醫生忍不住看了耿直一眼,耿直也恍惚一下,兩人擦肩而過。

傳達室工友攔住耿直,耿直說了要找的人後,便在醫院門口焦急等待。

他以立正姿勢筆直站立在醫院門前,雙手下意識攥得很緊,眼睛因為緊張,瞪得要掉眼淚了,正要稍息片刻,忽聽一陣腳步聲,趕緊回頭,隻見一個身著粉紅布拉吉、年輕漂亮的小護士匆匆過來,見著耿直,便大方道:“同誌,你找我嗎?”

耿直一陣緊張,立刻繃直身體,敬了一個軍禮,愣愣道:“你好,我是紅軍團老虎營營長,我叫耿直。”

小護士驚訝:“耿直?我不認識你啊?”

耿直失望地揚起手中信:“舒曼同誌,我們通了六年信你都忘了嗎?”

小護士愣住了,看著耿直:“你找誰?我叫石菲菲。”

耿直一臉尷尬,好一會兒才想起請石菲菲幫忙給舒曼帶個信兒,他掏出筆寫了一張紙條請石菲菲轉交。

石菲菲在宿舍門口碰到了舒曼,舒曼正和季誠從醫院回來,耿直在醫院門口碰到的正是他們倆。石菲菲神秘兮兮地將一張紙遞到舒曼手上:“找你的,兩杠一星,英俊瀟灑!”

舒曼拿起紙條就著燈光一看,驚喜道:“是他呀,我跟他失去聯係都一年了!”然後回頭衝季誠笑,“這就是我跟你講過的,我們通六年信的那個誌願軍英雄營長啊!哎呀怎麼這麼不湊巧,偏偏今天去區裏開會!”

石菲菲壞笑著:“急什麼,他們軍校也不遠,找他去不就見著了?”

季誠正想邀請舒曼看電影,沒想到突然冒出個英雄營長,心裏一陣鬱悶。

回到軍校宿舍的耿直,無精打采,在走廊碰見了政治部趙主任和軍長。軍長老遠看見耿直的樣子,怔一下,吼道:“耿直!”

耿直趕緊站住,立正:“報告軍長!”

軍長走過來盯著耿直眼睛:“報告啥子?”

耿直說了聲“報告”,就沒下文了。軍長大聲喊著:“你小子開老子車去見女學生,害得老子走路去軍裏開會,女學生搞到手沒得?”

這時看到耿直留言來軍校找耿直的舒曼,正從兩人身後經過。兩人再次擦肩而過。

耿直衝著軍長尷尬笑:“報告軍長,沒見著!”

軍長:“沒見著就再見嘛,搞對象也要有個連續作戰精神!”

耿直挺直身子:“是!謝首長支持,吉普車再借一次唄?”

軍長:“臭小子!車子可以借你,女學生搞不到手,你給老子搞汽油!”

耿直扯起嗓門喊:“是!”

興衝衝的耿直回宿舍,老遠便聽見楚建正口若懸河演講,聽到耿直進門,楚建也沒當回事兒,還在那兒高談闊論:“總之,一句話,共產黨員不僅要在組織上入黨,更重要是思想上入黨。”

楚建演講對象正是舒曼,此時舒曼早被楚建一番宏觀大論轟炸得暈暈乎乎,雖未聽懂多少,但就是覺得有道理,於是頻頻點頭。

楚建熱情地問:“小舒同誌,寫入黨申請書了嗎?”舒曼認真道:“當然寫了。”

耿直進門,先是見著舒曼側麵,壞笑一下,把手裏的東西放床上,就準備離開,舒曼聽到動靜,下意識回身,耿直正好麵對舒曼,兩人一下子怔住了。

舒曼興奮道:“你、你,上午到過我們醫院,吉普車——”

耿直則呆呆地:“我是耿直,你是——”

舒曼跳起來:“你、你、你是耿直?我、我是舒曼啊!”

耿直眼睛轉向楚建,怒目圓瞪,還沒等耿直發難,楚建忽地跳起,拽著耿直就往外走,一邊回頭一邊衝舒曼笑道:“小舒同誌,你坐,我跟老耿說句話就回來。”

舒曼傻嗬嗬坐下,完全蒙了。

本來是楚建推耿直,耿直卻反手將楚建揪到男廁所,低吼:“怎麼回事兒!她是找我的,你搗什麼亂!”

楚建嘻嘻笑道:“那你不在嘛,你跟她又不認識,她第一個見到的是我呀!啥叫緣份?這就叫!這姑娘好啊,有思想有抱負,我們很談得來,老耿,你就是那個月下老兒,我得謝謝你。”

耿直揮拳作勢要砸向楚建:“你這個王八蛋你見色忘友!”

楚建瞪眼:“誰見色忘友?你跟她不合適,你知道她啥愛好?她愛看書,蘇聯小說,你連中國小說都沒看完一本;還有你,你知道舒曼是誰?不知道吧,是音樂家。”

耿直大瞪雙眼兒:“你個老楚!你還跟我來真的?老子別的都不跟你爭,這少校軍銜你愛要,你拿去,可這姑娘,老子跟她通了六年信,老子心都放在那些信裏,老子老子——”耿直揮起了拳頭。

楚建也瞪眼:“臭小子你還來真的!說誰見色忘友?為個娘們你要打人!”

就聽外麵有人吼:“老耿、老楚,姑娘走啦!”兩人都停下,互相瞪著,然後同時往外走,楚建想快一步,耿直一把揪住,推到廁所門上,吼著:“你給我老實在這兒呆著!

耿直說完轉身往外走,反手把門扣上,楚建上前拽門,拽不開,氣得哭笑不得:“臭小子,什麼你都跟我爭!我算倒黴跟你這王八蛋在一起!”

舒曼走出宿舍,神思恍惚走著,耿直手裏攥著那些信件匆匆跟上來。耿直也不知道說什麼好,跟著走幾步,舒曼感覺到身邊有人,偏過頭,見是耿直,腳步慢下來,也是不知道說什麼好。耿直看著舒曼,一時語塞,抬起手,信封上寫著耿直名字和部隊番號的字跡在陽光下清晰秀美。

耿直聲音很輕:“你給我的信我都留著呢。”

舒曼接過信,眼睛潮濕:“你真是那個英雄營長,我還以為永遠見不到你了呢。”

耿直一聽,忙道:“回國後我一直找你,我托戰友到上海,你們學校說你分配到北京的醫院。”

舒曼也幾乎同時說道:“畢業後我一直給你寫信,都被退回來了,我還給你們軍部寫過信,他們說你們調防了。”

他們同時停止說話,看著彼此,不由地笑了。

舒曼如在雲裏霧裏,輕聲著:“我沒想到你是這樣的。”

耿直咧嘴樂了:“我就知道你是這樣的,和我想得一絲不差。”

舒曼看耿直一眼,輕聲:“剛才那個同誌……”

耿直哈哈大笑:“老楚嘛,我老戰友,我營長他教導員,你的事,他都知道。”

舒曼看耿直一眼,眼神慌亂趕緊移開,聲音低低的:“他也沒說他是誰,我就覺得他不像你。”

耿直聲音也低低的:“也沒見過我,怎麼知道像不像?”舒曼:“就是感覺。”

耿直:“我像嗎?”舒曼再看耿直一眼,耿直一本正經看著舒曼,舒曼撲哧一聲笑了。

耿直追問:“笑什麼,像不像?”舒曼笑著:“一點不像!”舒曼眼睛說著相反的話,耿直笑了,兩人像個孩子一樣憨憨笑了。

耿直送舒曼回醫院,一路引得醫護人員和病人頻頻注視,男的著軍裝高大威武,肩上少校軍銜引來無數目光;女的嬌小輕盈,一身呢子大衣,風吹衣擺舞動。他們是初次見麵,但長達六年的通信使他們又像多年老友。

舒曼她不停地說話,帶著孩子般的天真直率:“我覺得跟你認識好像好多年了,我一說什麼就知道你會怎麼回答。

耿直:“我也是。”

舒曼:“真的?”

耿直:“我們通了六年信,你大事小事都告我啦。”

舒曼羞澀道:“做學生時候寫信,好幼稚的,你還記得呀。”

耿直一本正經地說:“我從來沒覺得幼稚,我把你的信念給我們戰士,每次念戰士們都會流淚。”

舒曼真切地看著耿直:“真的?”

耿直點頭,頭一偏,隨口念道:“我知道我不會打槍,手裏也沒有武器,我能做的隻是給你寫這樣一封簡單的信,或者用紙疊一隻和平鴿,寄給遠方的你,最可愛的人。”

舒曼看著耿直,眼淚漸潮濕:“你真的記的。”

耿直:“在朝鮮,你們的信是我們的精神支柱,你們才是我們最愛的人。”舒曼眼睛潮濕著,說不出話。

二十二歲的舒曼從未感受過這種異樣的情感,作為漂亮女生,舒曼從青春期開始,又是孤獨的,因為出身,因為相貌,舒曼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拒人千裏之外的清高,一般男生很難接近她,女生也不大喜歡她。大學四年,舒曼唯一好友就是季誠,而季誠在舒曼情感世界中,充當的並不是異性,他們更像閨中好友。旁人眼裏,漂亮的舒曼情感生活應該是色彩斑斕的,但二十二歲女醫生舒曼在耿直之前,卻從未真正戀愛過。

耿直是舒曼接觸過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男人。舒曼高三起和耿直通信,那時抗美援朝戰爭正在激烈進行中,一篇名為《誰是最可愛的人》的文章風靡全中國,大中小學生們都給前線最可愛的人寫信,特別是女學生們,還都時髦附上小小玉照,這些充滿感情的信件和漂亮的照片,給遠離家鄉冰天雪地戰鬥的將士們以極大的精神支持。

舒曼卻從未給耿直寄過照片,或許是少女矜持吧,令舒曼欣慰的是,耿直也從未在信中索要照片,這讓舒曼覺得這位英雄是懂道理的,並不是一個老粗。

舒曼與耿直通信時,耿直還是排長,耿排長一直到耿營長,兩人通信很密。

孤獨的少女舒曼越來越喜歡與英雄耿直通信,耿直年長,生活經驗多,理所當然成了舒曼精神導師以及情感宣泄最佳對象。舒曼給耿直的信,開始還有點八股腔,越到後來越隨意,家長裏短無所不談,六年通信,兩人從未謀麵,也沒見過彼此照片,舒曼意識中,耿直是位老師、英雄,高高在上,無所不知。見了麵方知,對方是個有血有肉,情感豐富細膩的男人,而且長得很帥,是她見過最有男人味兒,最高大最英俊的男人。

少女舒曼的情感大門就這樣被英雄耿直破門而入,壓抑多年的情感一旦傾泄,連舒曼自己都被嚇住,愛情,就這樣突然來臨,浪漫激情直入人心,與耿直在一起,舒曼的感覺是不真實的,愛情讓生活充滿了姿色,北京的冬天也不那麼單調起來。

但即使是最幸福的時候,舒曼內心深處也有一個小小的死角,是她不敢正視的。

是的,季誠。

季誠一直在等舒曼回來。

從那個戰鬥英雄突然冒出來那刻起,季誠心裏就有一種不詳預感,季誠和舒曼醫學院同學五年,一起分配燕京醫院實習一年,兩人在一起六年了,季誠是上海人,他完全可以留上海工作,為了舒曼才選擇留在北京。從大一起,季誠心裏就隻有舒曼一個女孩子了,這份心意,他們身邊所有人都知道,季誠想當然舒曼也是心領神會的,但兩人從未說開過,季誠是個書呆子,他天真地享受著這種曖昧,他覺得這是最浪漫的。他以為,舒曼和他一樣,喜歡並享受這種朦朧的二人情感世界。

此刻,一個軍人突然插進二人之間,雖然舒曼和軍人不過是初次見麵,但季誠感覺到一種巨大的威脅,畢竟,人家是戰鬥英雄,時代最強者,最可愛的人。

季誠捧著一個紙袋,心裏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不時自我安慰,守在醫院宿舍門口,焦急等待舒曼回來。

燕京醫院中,還有一個女孩子是關心季誠的,就是漂亮的小護士石菲菲,石菲菲總是出現在季誠身邊,卻永遠做出偶然碰到樣子。石菲菲知道季誠在等舒曼,明知故問道:“你還在等小舒呀?”

季誠掩飾著:“沒有,我就是——”

正說著,兩人突然都不說話了,隻見舒曼和耿直並肩而來,兩人明顯親密無間,互相看著彼此,完全不在意旁人眼光。季誠拿紙袋的手垂下。季誠頭一次感覺到身邊女孩的心他抓不住了,他們倆就在一起,他看著她眼睛,但感覺到不到她的心。舒曼的心此刻飄浮著,季誠的表情心態,她完全沒有注意。季誠盯著神情恍惚的舒曼,心情無比壓抑:“我一直在等你。”

舒曼所答非所問:“他就是我跟你講過的那個誌願軍英雄營長,我們通了六年信。”

季誠:“是嗎?”

舒曼:“是啊。”舒曼說著往宿舍走。

要擦過季誠身邊時,季誠伸手拽住舒曼:“等一下。”

舒曼回身看季誠,仍是一臉茫然:“什麼事?”

季誠舉起那個牛皮紙袋:“給你的。”

舒曼再次發傻:“這是什麼?”季誠語氣中含著無限壓抑和痛苦:“我從大一開始寫信,到現在六年多了。”

舒曼:“寫給誰的?”季誠:“給你的。”

舒曼:“天天見麵,為什麼要寫信?”季誠:“有些話說出來和寫的不一樣。”

季誠說著將信塞到舒曼手上:“你慢慢看。”季誠說完走了,舒曼衝著他背影道:“慢慢是多久?”

季誠遠遠道:“多久都行,六年也好,八年也罷,我等你看完。”舒曼抱著那堆信,一臉茫然。

耿直興奮地回來,楚建正要出門,在門口兩人幾乎撞個滿懷,楚建理也不理耿直,推開他就走,耿直一把揪住楚建,幾乎揪著他轉了一個圈,愣按到床上,壓著楚建,盯著他眼睛,惡狠狠道:“臭小子,你還真跟我翻臉?你是個娘們啊,心眼兒這麼小!”

楚建氣得一腳踹開耿直:“去去去!你才是個老娘們!大事小事你跟我爭!”

見楚建說話,耿直這才壞笑著鬆開手,楚建一個翻身坐起,氣乎乎道:“老子上輩子肯定是大地主,你給老子打長工,受盡折磨,這輩子老子還你債,啥事兒老子都得讓著你,這姑娘算啦,讓你啦!”

耿直氣得直起眼睛:“小子,老子跟她通了六年信,六年!你小子想老婆想出毛病了吧!”

楚建也吼:“可她第一個見到的是我!她對我有好感!要不是你橫刀奪愛——”

耿直往床上一躺,得意道:“算啦,老楚,別講你那歪理了,這姑娘是我的,誰也搶不去地!”

楚建白耿直一眼,操起桌上報紙,一邊看報一邊道:“德性!唉,這麼長時間,都說些啥?”

耿直蹺著二郎腿,得意洋洋:“打聽這幹啥?”

楚建:“哎呀,不跟你爭!”

耿直看楚建一眼,“切”了一聲,得意:“說不完的話唄,這叫什麼?相見恨晚!”

楚建直撇嘴,一個勁兒紮針:“她就不嫌你沒文化?”

耿直大咧道:“誰沒文化?誰沒文化?咱是最可愛的人!這就是當今中國最高文化!”

楚建拍著報紙,譏諷道:“霍霍,這年頭不得了,鐵鍋能煉鋼,農田放衛星,你耿老粗要搞女醫生做老婆!”

耿直大笑:“老夥計你落後於時代啦!現在做什麼都要有敢想敢幹大躍進精神!大躍進時代嘛!”

楚建看著耿直壞笑:“你怎麼個躍進法兒?”

耿直踹楚建:“你說怎麼躍進!”

舒曼和季誠之間的尷尬在她第一次主刀手術時打破,季誠毫無私心地幫了她,回到休息室,舒曼很真誠地謝季誠:“今天真要謝謝你,我第一次單獨做手術,手直哆嗦唉,要不是你在我身邊,我我可能要出事故的。”

季誠在舒曼對麵坐下,看著她:“第一次獨立拿刀,誰都會緊張,其實我不去,你自己也會調整過來,你外科考試成績比我還好呢。”

季誠說著忽然沉默下來,舒曼最怕季誠這種樣子,她立刻不自在起來,她關上抽屜,要起身,季誠輕聲道:“我的信看了嗎?”

舒曼重新坐回座位,看著季誠,臉一下子紅了:“對不起。”

季誠心一點一點沉下去,聲音很低:“沒關係。”

舒曼拚命給自己找借口:“你說過慢慢看,看六年也沒關係。”

季誠:“看六年,不是六年後再看。”

季誠的執拗讓舒曼不高興了,低下頭,聲音很輕,但透著不滿:“寫信總是要有來有回的,來而無往,不叫信,叫日記。”

季誠盯著舒曼:“就是日記也想你看。”

舒曼:“不習慣看別人隱私。”

季誠:“我不是別人。”

舒曼抬頭看季誠,季誠盯著舒曼,一臉憂傷,舒曼被這孩子般單純無助的眼神觸動著,一時找不到話說,兩人就這樣呆著,有那麼片刻,季誠眼裏燃起希望:“小曼。”

舒曼像被催眠,聲音很低:“什麼?”

季誠:“我們能不能往前走一步?”

舒曼拚命想逃避著,裝傻:“往哪裏走?”

季誠:“你懂我意思的。”

舒曼眼睛越瞪越大:“我——”就聽門“咣當”一聲被推開,護士在外麵叫著:“小舒,主任來了,叫你過去一下。”舒曼逃一樣抓起桌上聽診器就往外跑,季誠一屁股坐椅上,一臉沮喪。

這個周末,市團委在區文化宮舉辦了一場軍民聯歡舞會。醫院年輕醫院護士們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結伴往外走。舒曼一身呢子大衣,裏麵穿著布拉吉往外走,走得慢,忽然感覺身邊有人,回頭看,季誠默默地跟著她,舒曼忽然一陣別扭:“你也去跳舞啊。”

季誠眼睛看著舒曼:“我上周就跟你約好了。”舒曼掩飾:“是嗎?噢,是啊。”

兩人沉默走一會兒,季誠轉過臉:“你在躲我,你生我氣了?我講話太造次?冒犯你了?”舒曼抬頭正視季誠:“我是有點生你氣。”

季誠:“為什麼?”舒曼一見季誠真誠眼神,又有點含糊,又開始繞:“我們剛畢業,剛開始工作,我現在腦子裏每天都亂轟轟的,哪裏有時間想那些亂七八糟事呀,每天業務書我都看不過來的。”

季誠:“這不是理由,我們可以一起鑽研業務的,在學校不就那樣?”

舒曼有點急:“現在跟學校不一樣了。”

季誠:“是不一樣,我們都長大了,成熟了,有些事情必須想了。”

季誠眼神在這瞬間顯得咄咄逼人,忽然得頗有男人味道起來,舒曼被季誠眼神震住,一時無法適應,喃喃著:“你有點奇怪,不像你了。”

季誠激動著:“我就是我,隻是你從來沒往我心裏看過!”

舒曼一時語塞:“我——”

兩人大眼對小眼,季誠眼裏全是電光火石,舒曼完全無法適應季誠忽然的強勢,有點發呆。就聽一陣巨大發動機聲響,舒曼和季誠同時回頭,都愣住,耿直的軍用吉普車疾速開到舒曼眼前猛地停下,耿直一身帥氣軍官服,胸前掛一枚精致獎章,坐車上,衝著舒曼露齒微笑,那牙齒雪白,沒有汙垢。一見就叫:“舒醫生。”

舒曼一見到耿直便將世上所有事兒都忘記,臉上情不自盡浮現出純真笑容,身不由已地朝吉普車走去,舒曼身後季誠一臉呆滯。耿直推開車門,跳下車,灑脫地走到副駕駛座,做一灑脫上車動作。醫院所有去跳舞的人都停下來,看著這一對俊男美女。舒曼便在眾人羨慕的眼光中,飄飄然上了耿直的吉普車,耿直一腳油門,吉普車帶起一陣塵土風馳電掣而去。

身後季誠和石菲菲看著那塵土,石菲菲情緒激動:“舒曼怎麼能這樣!你們倆多少年感情啊!”季誠說不出話,渾身哆嗦。

軍民聯歡舞會名符其實,小樂隊由戰士和學生組成。軍人們一身蘇式軍裝,英武帥氣,姑娘們則身著布拉吉,飄逸動人,彼此界限分明,都不敢看對方,軍人和軍人,姑娘和姑娘跳舞。楚建也是呆坐一旁,急得抓耳搔腮想不出辦法。

耿直和舒曼進來,耿直正在得意,忽聽一聲喝:“耿直!”

耿直一個機靈,本能立正:“報告軍長!”

軍長大步跨過來,吼道:“臭小子,偷老子車!害老子坐校長車過來,老子處分你!”

耿直窘得滿臉通紅,身後舒曼直發愣,耿直趕緊攬過舒曼:“報告軍長!這位是舒曼同誌,和我通信六年的大學生,現在是燕京醫院醫生!”

舒曼大方伸手道:“你好,軍長!”

軍長看著年輕漂亮女醫生,立刻滿臉是笑,伸出大手緊握住舒曼手,另隻手給耿直一拳:“你還真是我的兵,有我的精神,敢打敢上!這個女學生搞得好,搞得漂亮!”

舒曼聽著眼睛一愣一愣的,軍長鬆開手看著舒曼,滿臉是笑:“小舒同誌?你好眼力!我這個部下,耿直,我們軍頭號戰鬥英雄,最年輕校級軍官,打仗是個天才,也很懂感情的,你們硬是英雄美女般配得很!”

這邊舒曼早已羞得滿臉通紅,耿直則滿臉放光,筆直站立,大吼:“謝首長支持!”

軍長大手一揮:“謝我啥子?謝小舒同誌!現在我命令,第一支舞,你和小舒同誌一起跳!”

軍長說著走到樂隊跟前,抓過一隻薩克斯管,吹響第一隻樂曲,居然也是蘇聯民歌,軍長吹得是手舞足蹈,很是陶醉。耿直領了上方寶劍,得意洋洋攬過舒曼,在舞場當間旋轉,立刻吸引所有人目光,男的英俊灑脫,女的漂亮高雅、軍民男女界限瞬間打亂,軍人懷中攬過少女,舞池一派繁華。但耿直舒曼這一對仍是個中翹楚,引人注目。季誠和石菲菲都沒有跳舞,在邊上呆著,看著兩人在舞場當間旋轉旋轉。

舞會結束了,耿直開車送舒曼回宿舍。耿直停車跳下,拉開車門,拉著舒曼手幫她下車,有那麼半秒鍾功夫,兩人手拉著手停下,耿直在暗中看著姑娘美麗的臉,手攥得緊緊的,舒曼也緊張得不行,兩人能聽到彼此呼吸,互相看著,激情在兩人眼中燃燒。耿直慢慢伸手,將舒曼輕輕攬到懷裏,耿直這叫一渾身緊張啊,他不能動,不敢動,也不敢用勁,就這麼僵僵地抱著姑娘。兩人就這麼一動不動呆著,聽到腳步聲,舒曼突然抬起身,紅著臉,貓一樣竄出去,耿直這才鬆口氣,人整個要癱了。

耿直發動車,興奮莫名,扯著嗓子正要吼,忽然眼前一個黑影,耿直猛地一腳刹車,人差點撞上方向盤,耿直猛地推開車門衝外吼著:“小子,不想活了!”

那黑影一動不動呆著。耿直推開車門跳下車,車大燈前筆直站著身材瘦削的季誠,死盯著耿直,冷冷道:“你在追求舒曼嗎?”

耿直已經認出眼前是什麼人,但並沒把這小男生放心上,笑道:“對不起,我跟你不熟,不方便談個人問題,我還要回部隊,再見。”

耿直轉身要上車,季誠攔在車前,緊盯著耿直,南方普通話說得飛快:“我曉得你是英雄是少校,是最可愛的人,我尊重你,但請允許我坦白告訴你,感情上的事兒,不是英雄就可以為所欲為的!你要懂感情!你要懂對方心裏!你對舒曼有多少了解?你認識她才幾天?不要欺她年輕單純就讓她犯錯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