瑩翠小碗中堆著如小雪山尖一般的白米飯,白米粒粒宛然分明,兩頭尖尖閃動珠光。
雪白瓷盅裏盛有煨得熱氣騰騰的小排湯,幾近澄清的湯水裏靜靜躺著幾塊切得整整齊齊的小排,乃是精選粗細均等的小排,伴同數種藥材小火慢燉,末了撇去冗餘,於寒日裏品嚐最是暖胃滋補。
餘下還有芙蓉肉,蜜火腿,鴿子蛋,八寶豆腐,醬石花,玉蘭片等幾道菜肴,均是金陵第一樓得意樓的主廚親手烹製,尋常人家難得一見,但寧家年方十三的小公子寧白在這半月來卻是日日過目,回回不同。
每看一次,寧白便有數名親人走向黃泉路,今日已然輪到他。
這是數朝數代傳下來的俗例,如是有人犯了死罪,行刑之前,便讓其飽餐一頓,送其上路,隻是寧家本是世家大族,這臨終之前的待遇,也格外地與眾不同。
隻消吃飽了飯,便會有人送上滿滿一杯鳩酒,飲下再無生機。
寧白單薄的身子裹在純色雪狐裘中,玉雕般的精致小臉毫無血色,他瞪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浮現淚光的眼珠好似浸在水裏的黑葡萄一般楚楚可憐,肩膀不住地顫抖。
人說玉人玉人,寧家小公子就好似用最好的溫潤白玉,精細雕琢而成,還沒完全長開的眉目,已經隱隱約約能瞧見一絲足堪玩賞的麗色。
可是這抹麗色尚未長成,今日便要凋零。
寧白如何都不明白,自己怎麼會淪落到如此境地?
一個月前,他還是寧家最受寵愛的小公子,每日最大的職責便是被侍奉得舒舒服服的,不時討祖奶奶歡心,什麼朝堂政務,習文學武,都不必他花費半點兒心思,就是提筆寫字手酸了,也能叫祖奶奶心肝寶貝地心疼上小半天。
可是這一切,在一夜之間全變了。
先是寧家宅邸被護衛都城的羽林軍裏三層外三層地包圍起來,各房各院皆有人看守,惶惶然過了兩日,一道聖旨伴隨著晴天霹靂打來:寧氏一族犯上作亂,滿門抄斬。
接著,便是在寧家府邸中,每日就地鳩殺三四人,輪到今天,已經隻剩下寧白一個。
寧白雖說年紀尚小,不通事務,可也知道當今朝上情形,如今把持朝政的並非皇上,乃是一位名作聶清玉的年輕丞相。
那聶清玉原隻是一個少年士子,五年前入朝為官,隻花費短短數年功夫,便一路升遷,又恰逢機緣巧合,終於手握大權,這等晉升速度,雖未必說是後無來者,卻也可稱前無古人。
當今南楚幾可謂聶清玉一人的南楚,可以不知誰是當今皇上,卻不可不知丞相聶清玉,寧家真正的招致殺身之禍的罪過也絕非犯上作亂,乃是在朝堂上跟聶清玉作對,失敗後派遣刺客刺殺聶清玉。
聶清玉遇刺無恙,以雷霆之勢反撲寧家,連審判都直接跳過,在寧家就地處刑,毒酒美食,留給全屍。
無需斷罪,不理法規,翻手生覆手死,聶清玉已經無人可製。
刺殺之事,寧白本不知曉,他畢竟才十三歲,家中大人做出任何重要決定,都不會告知於他,隻是在被囚禁於家中的期間,從看守之間的交談中,可偷聽來一二真相。
此時正值冬末,他坐在往年最愛的賞雪八角亭中,亭外薄雪料峭,麵前擺放著往日總纏著二哥帶他去的得意樓的佳肴,身下墊了三層厚厚的柔軟毛皮,卻依舊擋不住骨子裏的寒氣不住往上竄。
他是寧家上下的心肝寶貝,正因為如此,這半月來,幾乎每個親人遭鳩殺之前,都會請求見他一麵,也正因如此,他有幸目睹所有親人一一離他而去。
他看見最疼他的祖奶奶口角溢出黑血。
他看見明年就要出嫁的三姐撫著親手縫製的嫁衣流淚。
他看見從前一直以為就是整個天地,可以遮擋風雨的父兄身軀倒地。
他看見……
往日的無憂歡樂,今日離去的親人,這一切都好似在夢中一般,那麼恐懼的噩夢,寧白始終不能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