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醫的房間裏掛著一杆上著人使用的,尖頭塗有毒液的長矛,軍醫總是按住女人掙紮的兩腿,給我看她的屁股。
"你一定是太疲勞了,對吧?"麗麗問。
我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將要被麗麗吸進眼睛裏,被她吞進去似的。軍醫讓女人張開嘴給他看,他用日語笑著說:"牙都溶化掉了。"
麗麗拿了一瓶白蘭地來,對我說:"你有些不正常,我帶你去醫院吧。"
那女人張著洞穴似的大嘴,叫嚷著什麼。
"我也不知道怎麼會這樣,有鎮定劑的話給我打一針,我想讓自己平靜下來。"
麗麗給我嘴裏灌白蘭地,我咬住杯子的邊緣,透過杯子能看見天花板上的燈光。我覺得那些肮髒的斑點重疊了起來,惡心得想吐。
"我現在什麼藥也沒有,上次都打光了。"
軍醫往那個瘦女人的屁股裏塞了各種東西給我看。女人的口紅站到了床單上,她呻吟著,眼睛瞪著我,衝著拿著威士忌、笑得前仰後合的軍醫大叫大嚷。
麗麗扶我坐到沙發上,
"麗麗,我也不知道怎麼搞的,和上次噴氣機時的感覺不一樣。"
那次,我身體裏象灌進了重油般沉重,雖然也感到害怕,卻和現在不一樣。現在我身體裏完全是空洞洞的,什麼東西也沒有。腦袋在發熱,身體發冷,冷氣怎麼也消褪不了,身體不聽我的使喚,我現在雖然在說話,卻仿佛是在做夢似的。
就好像在無比恐怖的惡夢中說話一樣,太可怕了。我嘴裏說的和腦子裏所想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我一直在想的是那個有點白癡的日本女人,並不是麗麗你,是那個女人和那個美國軍醫的事。我心裏清楚現在並沒有做夢。我知道自己睜著眼睛,躺在這裏,所以才更感到可怕。可怕得要死。我真想讓你殺了我。真的,我太害怕了。
麗麗又把白蘭地酒杯塞進我的嘴,液體攪動著我的舌頭,滑入喉嚨,耳鳴一直不停地響著。手背上的呈灰色的靜脈凸現出來,微微顫動著。汗順著脖子流淌,麗麗擦去我頭上的冷汗。
"你是太累了,好好睡一晚上就會好的。"
"麗麗,我該回去了,我想回去,我現在暈暈乎乎,多半會迷路的,可是我還是想回去。我想到一個涼爽的地方去,我以前曾在那裹住過。你也知道那裏吧?就是發散出香氣的那棵大樹下麵那樣的地方,我現在呆在哪裏呢?在哪裏呢?"
我的喉嚨子得直冒火,麗麗搖搖頭,把剩下的一口白蘭地喝掉,喃喃道:"我是拿你沒辦法了。"
我想起了格林艾茲。他曾對我說:"你見過黑鳥嗎?你能看見黑鳥的。"窗外也許將會有黑鳥在飛翔,就像黑沉沉的夜幕那麼大的黑鳥,巨大的鳥嘴和洞穴一樣大,根本看不到它的全貌,因為它太巨大了。如同被我打死的蛾子看不到我的全貌就死去了一樣。
蛾子並不知道壓破它那充滿綠色體液的腹部的龐然大物隻不過是我身體的一小部分,就糊裏糊塗地死去了。現在的我和那隻蛾子完全相同,將要被黑鳥壓扁了。格林艾茲大概正是想要告訴我這件事的!
"麗麗,你看見鳥了嗎?現在外麵有鳥在飛吧?你發現了嗎?我已經發現了。蛾子沒有發覺我,我可發現那隻鳥了。是一隻巨大的黑鳥,麗麗你知道這種鳥嗎?"
"阿龍,你瘋了嗎,清醒清醒吧。你不明白我的話?你真的瘋了。"
"麗麗,別打岔,我已經看見了。我不會被蒙騙了,我知道了,我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了。這裏離鳥最近,從這裏一定能看得見那隻鳥!
我知道了。我早就知道的,隻是現在才意識到。我活到現在就是為了要發現這隻鳥的啊。
"是鳥,麗麗,你看見了嗎?"
"不要再說了!阿龍,別再說了!"
"麗麗你知道這裏是什麼地方嗎?我怎麼會到這兒來的呢。鳥正在外麵飛呢,你看,就在窗外飛著呢,它是來破壞我構想的都市的。"
麗麗哭著報了我一個嘴巴。
"阿龍,你真的瘋了。"
難道麗麗看不見那隻鳥嗎?麗麗打開窗戶,她一邊哭一邊把窗戶開得大大的,外麵是漆黑的街道。
"你說的鳥在哪兒呢?你好好瞧瞧,哪兒都沒有鳥哇。"
我把白蘭地酒杯摔碎了,麗麗驚叫起來,玻璃片散落一地,閃閃發光。
"麗麗,那就是鳥,你仔細看,那些街道就是烏。那並不是街道,並沒有住人,那是鳥,你不懂我的話嗎?真不明白嗎?在沙漠叫喊著快快爆炸吧的男人,正是想要殺死那隻鳥呀。必須把鳥殺死,否則我就會迷失自己。那隻鳥把我想要看的東西統統掩藏起來,不讓我看。我要殺了它,麗麗,不把鳥殺死,我就會被它殺死。麗麗,你在哪兒?咱們一起去殺鳥吧!麗麗,我什麼也看不見了,什麼也看不見了!"
我在地上打滾,麗麗跑到了外麵,開車走了。
我隻覺得電燈在不停地旋轉,鳥在窗外飛著。麗麗不知到哪兒去了,巨大的黑鳥朝我飛來,我撿起地毯上的玻璃片,使勁擦著,刺向顫抖不止的手腕。
天空陰沉沉的,像一塊潔白而柔軟的布將我和醫院包裹著。涼風吹拂著我滾燙的臉頰,樹葉刷刷作響。風帶著濕氣,將深夜裏的植物散發出的氣味刮了過來。
除了大門口和大廳裏的紅燈以外,醫院一片漆黑,患者們都在睡夢之中。每個被細細的鋁條網圍起來的窗戶玻璃上,都映出了等待黎明的天空。
天上有一條彎曲的紫色光帶,我猜想那也許是雲彩的縫隙吧。
有汽車馳過,車燈照亮了兒童帽樣的植物,照出了地上的小石子和雜草。我撿起被我扔在那裏的死蛾子,它全身的絨毛都披著露水,活象一隻出冷汗的死蟲。
從麗麗家裏走到外麵時,隻有還在淌血的左手腕還有知覺。我把沾滿鮮血的玻璃杯碎片放進口袋裏,在霧蒙蒙的馬路上跑著。家家戶戶都緊閉門窗,見不到一個活物。我覺得自己成了一個被巨大生物吞噬,正在它的腸胃中走來走去,找不到出口的童話故事裏的主人公。
我跌倒了好幾次,每次都把口袋裏的玻璃片壓得更細碎了。
穿過空地的時候,我摔倒在草叢裏,我啃著濕濕漉漉的青草,苦澀味刺激著我的舌頭,草上的小蟲子也一塊進了我的嘴裏。
小蟲子在我嘴裏伸出細細的腿掙紮著。
我用手指將沾著我的唾液的小花殼蟲摳了出來。它從我手上爬到了草地上。我用舌頭舔著被小蟲抓過的牙齦,身體被露水打濕,卻感到很舒適。草的清香籠罩了我的全身,使我身體裏的灼熱感逃到地下去了。
我躺在草地上想,我一直被一個不明之物所困擾,即使是現在,在這柔和雅靜的醫院裏,依然如此。巨大的黑馬還在飛,我和苦澀的小草,圓圓的小蟲一起被封閉在它的腹內。隻要沒變得象死蛾子那樣幹硬得和石頭一樣,就難逃大鳥的魔爪。
我從口袋裏摸出一塊大拇指指甲大小的玻璃片,擦去上麵的血跡。弧形的玻璃片映出了開始放亮的天空。天空下麵是長長的醫院,遠處是林蔭道和街道。
映在玻璃上的街景彎曲不平,這微妙的起伏和那次在雨中飛機場上,正要殺死麗麗時,和雷聲一起出現的耀眼的閃電十分相像,這形狀既像是波濤起伏的海平麵,又像是女人雪白的手臂的優美曲線。
我一直被這白茫茫的起伏包圍著。
邊緣上還殘留著血跡的玻璃片,在黎明的光照下愈加透明。
這是近似無限透明的藍色。我站起身來,朝自己的公寓走去,真希望自己變得象這塊玻璃一樣,自己身上也能映照出那條白色優美的曲線來,讓人們都能看到它。
天邊露出了亮光,玻璃片立刻變得烏蒙蒙了,鳥鳴叫起來時,玻璃上什麼也映不出來了。
在公寓的白楊樹下,昨天扔在那裏的菠蘿還在散發著難聞的氣味。
我蹲在地上,等待小鳥飛下來。
小鳥飛了下來,如果溫暖的陽光能照射到這裏的話,我的長長的身影將會包裹住灰色的小鳥和菠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