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倌一愣,嬉皮笑臉地推了回來,口裏說:“客官,這都夠買十七八桶酒了。您不過喝了兩杯,不要這許多。”
少年卻捉過堂倌的手,塞進金銖,替將他手指折攏起來,拍了拍道:“不多,不多的。”
堂倌心裏明白,急得隻待要哭,少年卻灑然起身,將裹頭緞子遮嚴了,自顧往外走去。
桌子對麵的注輦人這時候倒像是緩過了氣,也跳了起來,扯著嗓門往空中喊道:“阿盆!你來!”滿屋的人都被駭了一跳,環顧四周,也沒見誰應他。酒館裏靜了一刻,又熱鬧起來,劃拳的劃拳,說笑的說笑。可是一口酒還沒倒進喉嚨,他們就都明白過來了——原來那叫做阿盆的人是在門外候著的。
滁潦海畔的所有注輦港市裏,總有那麼一塊敞亮的地方搭建有高大的十二角牛皮蓬子,其中一麵不設帳幔,可容駢馬駕車進出,節慶時是說演義、唱幛子戲的地方,平日便是誇父聚集飲酒的處所。至於城中普通的酒館,既不備有長桌大椅,又沒有桶樣的杯子、巨盾似的碟,房屋也都狹小,向來是不做誇父的生意的,自然門就開得低矮了,這一家亦不例外。
可是,此時這門旁的磚石竟開始蠕蠕而動,灰粉如流水般一股股湧了出來。
少年頓住了步履,注輦商人他在身後冷笑一聲。
掩在黯影下的薄唇頓時抿成更加冷直的一線,懶與多言似地搖了搖頭。
房屋震動得愈發猛烈了,杯子在桌上騰挪著,滿牆磚石如同要爭相迸出來,眼見得一塊塊鬆動推擠,縫隙裏刺目地透進了外頭街上的天光。
少年卻不後退,隻是默默立於原地。
終於,酒館臨街的牆壁有一大半轟然倒了進來,原本是門的位置上,赫然剩下一個參差的豁口,磚碴木屑還在零零落落往下掉。陽光霍地潑進塵灰裏,析成一絲一縷,仿佛無數犀利森涼的劍氣。少年立在蒸騰的塵灰與日光之間,整幅灰舊柔軟的緞布被氣流翻了起來,露出裏邊一張溫雅的臉孔。
少年揚起頭,便與豁口外麵那個跨立著的高大誇父麵對麵了。他已經十七歲,在同齡的孩子中亦算高挑,可是與巨人岩盤般的身軀比較起來,仍是纖細得像根葦草。
“阿盆,你還在等什麼,捏死他啊!”注輦人跳腳喊道。“你還要工錢不要?”
誇父搔了搔後脖梗,粗聲應道:“喔。”便當真伸出銅鑼大的手,向少年的頭頸握下去。
少年卻避也不避,披到腰間的緞布仍在飄搖。
注輦商人臉上的冷笑還未及咧開,便僵在半路。有人自背後一把托高了他的下頜,緊跟著就有一柄冰涼的短彎刀抵到他喉下繃緊的皮膚上。他死命斜著眼睛朝後望去,眼角掃見那持刀的是一個金發燦爛的中年漢子,才在一旁飲酒談笑的水手們也紛紛拔刀走上前來,登時懊悔萬分。
兩年前,一夥青衣夜匪開始在畢缽羅港出沒,顯是受雇於東陸徵朝商團,平日並不在商號貨倉近旁守衛,人數總在三十以下,行動卻極迅疾。但凡有企圖盜竊大宗財物或劫殺商人的,這夥蒙麵夜匪便即刻趕到,護衛滴水不漏,打著徵朝商團主意的人漸漸也就稀少了。
畢缽羅港本來是一座魚龍混雜的港都,乘著海船而來的無數財貨消息、武器人口,不動聲色流入畢缽羅城深奧曲折的腹地,複從各處彙聚流出,晝夜不絕。這座慵懶而斑斕的城,吸納了過多金錢、欲念與貪婪,仿佛肥碩塊根日漸膨脹,養育出罪惡的明豔繁華。白日裏昏昏欲睡的當鋪小二,或許是個謀算冷酷的海盜接頭人;屋脊飛走如履平地的慣偷,換了衣裳挽鬢簪花,又成了鄰家的年輕婦人。在這座城裏,盜竊與欺詐並不恥辱,可恥的是失敗。
為了今日會麵,這注輦商人親到誇父酒館裏揀出這個看似最為高大凶狠的阿盆,重金聘下,還預先打發了人來酒館內探察過,滿以為是布下了萬全的準備。那年輕的夜匪首領傲慢自矜,果然孤身赴約,那麼,即便討不回貨物來,憑著阿盆一身氣力總可以將這夜匪頭子除去,餘黨寥寥二三十人不足為患,誰料竟是這樣下場。
若店內的水手都是烏發的東陸人氏,自當提防是否埋伏,可中間又雜著幾個羽人,前來察探的夥計便鬆懈大意了。其實那些身份較為低下的歲羽與無根民,平日同人族混在一處的並不少,臨時喚幾個來簡直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阿盆,快來救我!”注輦人逼尖了嗓門氣急敗壞叫嚷,然而他的誇父亦已陷入刀叢的包圍裏了。“說好不帶旁人的,你說話怎的不算數!”
少年笑道:“難道您是孤身來的?”說著重又拉起緞布遮蓋了臉麵,自牆上的豁洞裏徑自走了出去,南國炙人的熱氣裏挾裹著蚊蚋般營營市聲,迎麵撲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