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黃河之水天上來:一個形象的啟示
在一馬平川的中原腹地,在黃河之濱的邙山遊覽區,矗立著一位哺乳不輟的偉大母親,慈祥、和藹、樸實、善良。她深情端詳著懷中的幼子,櫛風沐雨而母愛長存。她就是以“哺育”命名的黃河之母。
哺育
九曲黃河奔騰咆哮。其主流、支流縱橫交錯,構成水網,流貫於北中國大地,拓展著華北平原。於是,黃土地上的黃河子孫,有條件開田墾地,較早地選取農耕文明形式,有條件在黃河母親的懷抱裏,吮吸乳汁,創造出燦爛的文明。
中華文明的源頭在哪裏?
瞻仰黃河之母的儀態,腳踏崎嶇盤桓的黃土地,吟誦“黃河之水天上來”的詩句,這“天上來”三個字,是否給人以某種文化的啟示呢?誠然,把黃河之源上溯於天,本出於一代文豪李白的天才創造。從文學角度看,這萬古傳誦的傑作,是對母親河的謳歌,是對父母之邦的熱愛;而從文化學的角度看,詩人於無意識中點出黃河與天的關係,恰恰昭示了黃河文明的某種特點。
的確,無論從主觀(人)還是從客觀(自然)條件的角度看,作為以農耕為突出特點的黃河文明,從它的原始形態開始,便與天結有不解之緣。農業生產必須不違農時,對時令推移規律須準確把握;而對巍巍蒼穹神秘力量的體悟與崇拜,產生了中國文化的原始宗教觀念和穩定的文化原型,它源於華夏民族獨到的體悟方式、思維習慣以及聯想能力等主觀條件,同時又帶有濃重的農業文明的特色。從這個意義上講,黃河文明之活水,確然是從湛藍的“天上”流貫而來。
曆史上,中國人把“鑲嵌”在這湛藍天幕上的天體,組合成一個獨具民族特色的天穹模式——以北極帝星為中心,以三垣、四象、二十八宿為主幹的天象體係。先民們以它為最高的理想境界和精神家園所在,虔誠地用它來指導自己民族的文化實踐。於是,它成為中國文化古今流貫的原型之一——中央居要,四方來效——東西南北中,中土為貴、中央為尊、中庸平正、地膽天心……由此產生了政治原則、國家體製、民風民俗、文化現象,形成了由來自天,天經地義,獨具風格的文化特色。
二十年前,我曾在《天文與人文》一書中論述到,中國的封建國家政體是這個原型模式的翻版:天上的北極星,在古代中國人的觀念中,相當於帝王;各地被封侯、被任命的官吏,相當於拱極的二十八宿;滿天的小星,相當於百姓黎民。這種與天同構的國家政體被視為完美無缺的理想結構。因此,曆朝曆代,中國人都以“天朝上國”自詡,風行千年而不衰。
因此,曆代都自覺地把人事政治、國家體製與天象模式相比附:“天道恒象,人事或遵(遵從)。北極足以比聖(聖明的君王),眾星足以喻臣(臣下)。紫宸(北極所在的紫微宮)豈惟大邦是控(哪裏是隻控製大藩邦),臨朝禦眾而已。實將先天稽極,後極立經,然後為政同乎北極,來方類乎眾星。”
這段文字節選自《文苑英華》卷八的《眾星環北極賦》。它不僅指出封建國家法天設製的現實,指出為政如同北極,居其所使眾星拱衛,而且表現出一種中央大國得天獨厚的優越感:鄰邦友國統統為“來方”,即受中央德化感召而紛紛依附的“招徠之邦”,其地位隻能是等同臣下——“類乎眾星”。
從這一觀念出發,中國的官製遵此原型模式為藍本,建立自己的管理體製。古人認為,中國天象體係中,擁有幾乎完全可以和曆代官製相對應的天官體係。中國的天界是一個等級有序、秩序井然的王朝,由“帝星”臨祚,勅封四方,皆曰“天官”。“官者,星官也。星座有尊卑,若人之官曹列位。”司馬遷:《史記·天官書》,司馬貞索引,中華書局標點本,第1289頁注文。所以,天界中三公、四輔、太子、諸侯、騎官、郎官、司命、司空、司徒等,大小官吏一應俱全,君君臣臣,尊卑有序,各司其職,形成一種理想化的政治結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