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偉大的力量(1 / 3)

世界上有許多偉大的力量,

但是在大自然中,

沒有任何力量比人更強。

——索福克勒斯

一、艾姆的眼睛

阿爾謝尼·拉托夫沉思地垂著頭,艱難地挪動腳步,走進宇航城百年老椴樹的濃蔭中,一股蜜樣的濃冽香味沁入心胸。他在為即將跟父親進行的一次交談擔心。

一切都變了。體育場和練習棚仍在。就是在這練習棚內,他經受過宇航員的嚴格的身體訓練。當年生長在體育場和練習棚附近的一簇簇樹苗,已經長成參天大樹了。矗立起了一座座新型的奇特的圓形建築,建築物外環繞著螺旋形梯路,直通最頂端的一層。古舊房屋當中,圓形高樓格外顯眼——它是當代人進入宇宙跨出的第一步。

阿爾謝尼在他父親的領導下,和伊凡·謝苗諾維奇·威耶夫及彼得·伊凡諾維奇·圖查一起,正致力於使設想具體化,這一設想,在飛向聰明的艾姆人以前,他是不能想象的。而現在,——正在製訂飛往蓋雅星的偉大的星際航行的計劃。

他知道,自己的父親,偉大的星際航行的領導人以自己的兒子自豪,很珍惜自己的兒子在製定方案時的一切貢獻。

設計方案除去技術性內容之外,還包括其他許多方麵,諸如:社會學、地方誌、人口學等等。

分散在聯合世界的許多國家預製的各類儀表和機器進行總裝測試的預定期限已經到了。全球學術委員會最終審定有關人類發展途徑的決議的時間,也近在眼前了。

細微的沙粒在阿爾謝尼故意放慢的腳步下發出軋軋聲響。

他走進父親的辦公室時,動作輕緩,但是心情緊張,態度拘謹。

羅曼·華西裏耶維奇高興地從堆滿圖紙的辦公桌後站起身來:“你好,兒子!維琳娜好嗎?小寶貝們好嗎?”

“安諾跟安娜長得都結實。女孩兒有時調皮,要媽媽,小安諾望著她,很不以為然。”

“嚴肅的小胖子。可是,怎麼這樣一點大的娃娃就會惦念媽媽?探視的次數又少,時間又短。要不然,是血液裏會產生這種影響了”

“維琳娜歎息說:兩隻小小的小手抱緊母親——淚水直流。慘劇。”

老拉托夫歎了口氣:“有什麼辦法呢?”

“可能有。所以我才來的。是這樣,父親,我不能繼續從事眼前的我們的工作了。”

“這從何說起?你怎麼啦?”羅曼·華西裏耶維奇怔怔地望著自己的兒子,一隻手把手邊的紙頭揉皺成一團:“你解釋一下。”

“每一個,隻要是熱悉是際航行的人,都有可能成為你的一名助手。但是,和艾姆們一道兒生活過的,除我之外,就沒有了。”

“是的。是這樣,那又有什麼呢?”

“我要求轉到生命研究所工作,去托裏亞·庫茲涅佐夫那裏,參加活體組織實臉室的研究。”

“你並不是一個生物學家!”羅曼·華西裏耶維奇憤怒了,“到了那裏,你起的作用等於一頭水牛在花鳥房裏的作用。”

“在於責任。”

“難道,你的責任不在於和父親、和同誌們一道完成這項對於整個人類有決定性意義的事業?”

“別生氣,父親。你說得對,也說得不對。那裏——同樣也是為了人類。”

“又對又不對?高明的邏輯。”

“對,——是因為失去一個習慣了的助手,工作上會增加困難。不對——是因為……”

“事關一個生命的挽救,要使這個生命還原為人。”羅曼·華西裏耶維奇猜到了。

“你自個兒替我回答了。”

“我知道,你這個人話不多。一個星期之前,你就該把這些話說清楚。這一來好了,你跟托裏亞·庫茲涅佐夫要說許多許多的話了。”

“我一定說。我就去向圖查移交工作,好嗎?”

“或者,實際上你還算個人;或者,已經變成你打過交道的那個艾姆。是吧?”羅曼·華西裏耶維奇震怒了:“你自己覺得不覺得,抑或是根本不顧一切了:我就去,我就去……就這樣子去?!”

阿爾謝尼微微一笑:“怎麼去說呢,教教我。”

“我看得出,你是想教我。你這個有著人類感情的難得的艾姆!”羅曼·華西裏耶維奇從桌後走出來,到了兒子跟前,擁抱了一下他的雙肩:“如果你能夠去挽救,去救吧!她是多麼出色的一個女人啊!真可憐她!不過,你能嗎?”

“不知道。”

阿爾謝尼出現在生命研究所活體組織實驗室,對托裏亞·庫茲涅佐夫來說是個大大的意外。他起先高興,而後警覺起來:

“你怎麼了,無線電天文學家,是因為不相信我們這些搞生物的才來的吧?”

“別裝蒜。你比你的說話要好得多。”

托裏亞·庫茲涅佐夫鬧了一個滿臉通紅。

“你就認作我們兩個人還留在列勒星上。”拉托夫建議說。

於是,生物學家和無線電天文學家自此開始合作,共同鑽研培育活體組織的課題。遙遠的地外星球的“生物文明社會”根本不是用人類正在試驗的方法來製造生物活體組織的。問題的實質發現後,阿爾謝尼很快就理解到,現有的實驗室的成就實在微不足道。托裏亞·庫茲涅佐夫及其助手們等於一無所獲。艾姆們采用的方法是個尚未解開的謎。

“怎麼在那裏動不動就能生長出一個器官來的?”托裏亞·庫茲涅佐夫急火了,“‘食物製造機’的任務也簡單,隻要大體上是塊肉——就成!”

“那是隻要用含有營養成分的蛋白質合成一種組織體,”阿爾謝尼讚同地說,“造出來的魚籽,可以仿佛獵槍用的霰彈,至於纖維,就象織布機上織成的。”

“不能把生物特征粘附上去,有什麼法子?你的艾姆是怎樣把這些鬼玩意兒製造出來的?他們是不是按照固定的鏈式用脫氧核糖核酸製造出生命物質。”突然,他又問:“你說,阿爾謝尼,當你想到艾姆們在培育活體組織的時候,首先會想起的是什麼?他們在幹這種活兒的時候是一種什麼形態?你是不止一次地看到過的。”

“看過不止一次。沒發現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總是——怔怔地很入神。”

“這個我也記得,艾姆也讓我們看過。一個新的活體組織出現,就圍上一大堆好奇的觀眾,我們都覺得很詫異。”

“一大堆好奇的觀眾圍著一個新生的活體組織……總是圍著,盯視著。”

“一點不錯!”托裏亞·庫茲涅佐夫又發火了,“他們在那裏閑看,可是我們……”

“等等,你說什麼?閑看?”

“對,閑看。”

“托裏亞,朋友!他們並不是單純地閑看呢。你記得嗎,他們頭一回是怎樣來打量我們的?他們那種裂縫形的眼睛,不僅能接受無線電波……”

“對了,它們還能發射。當然你是突然想到的!後來,卡斯怕亮譯出了他們的無線電波。”

“還有宇宙星球間的通訊場麵呢,記得嗎?”

兩位朋友回想起漫長的海岸上,身著白色長衣的艾姆一個緊挨一個,一眼望不到頭。他們全按照一種無法聽見的節奏,或則狂熱或則瘋顛地舞蹈著、跳躍著、顫抖著。

一刹那間,列勒星上幾十億奇異的生命同時向茫茫太空發射出無線電波,地球上全球天線收錄到的也正是這種電波。

就象當年在列勒星一樣,阿爾謝尼此刻又突然領悟到一個道理。當年,他猜出艾姆是用眼睛來交談的,這回,他又猜到艾姆並不是欣賞新生的活體組織,而是以定向的無線電射線來造成這些生命物質。

阿爾謝尼頓時感到自己落在實處了。需要的是建造出一種無線電裝置,能夠發出類似艾姆的眼睛裏射向新生活體組織的定向電波。

須知,科學上早就證實不同的射波,乃至大腦生物電波都能影響細胞的生長。想一想古代的瑜咖的當眾使樹木突發猛長的法術,也就明白其中的奧妙了。

生命研究所裏立即出現了又一位無線電天文學家——柯斯嘉·茲汪采夫。他這一次的到來,決非是去病房安裝“顯像暗箱”把安娜·卡列尼娜再打發到劇院舞台上去。他麵臨的新任務比上次困難多了。

柯斯嘉和阿爾謝尼之間,象艾姆一樣,一見就能相互了解。當年他們一道設計建造全球大線,現在又步調一致地開始新的試驗。一間強功率的無線電實驗室劃歸他們使用。

實驗的第一批成果很令人鼓舞。

活體組織在定向無線電射波的影響下,迅速長成,簡直不亞於古印度的魔術。

但是,這很不夠,需要的不僅僅是一般的活體——需要的是按照一定的結構、具有固定功能的活體器官。

這幾位朋友進一步的成就幾乎成為泡影,幸虧這時聯合世界的成百上千個科學研究部門提供了各種按照預定形態製造活體器官的多種方案。而且,在生命研究所裏需要許多年才能完成的課題,經過一些研究所的協作,隻幾個月時間就全部解決了。

活體組織實驗室的工作給生命研究所很大促進。羅登柯院士同意給托裏亞·庫茲涅佐夫以更大的幫助。所以,當庫茲涅佐夫實驗室進行“綜合”試驗時,老院士親臨現場就不足為怪了。

試驗被稱為“綜合”,是由於集合了全世界著名學者的研究成果。

生物實驗室接通了首都各計算中心的電纜,甚至和國家電腦中心也連接上。這些計算單位停止了日常業務,全力投入試驗:“計算模型的程序”,確定分子的相互排列次序,計算出遺傳基因的鏈式。這種鏈式是生命物質初期的結構,而後再按照阿爾謝尼·拉托夫和柯斯嘉·茲汪采夫製定的方式進行無線電波的定向照射。

羅登柯院士勁頭十足地向無線電天文學家走來,他近來看上去年青多了,背不駝,動作也利落。

“生命研究所已經全部準備就緒。但是,在你們無線電天文學家控製下的活體生命的發展進程……請原諒,我們是無法準備的。‘地外智慧生物’的先進技術能夠這樣引進,算得上今古奇觀了。”

“弗拉基米爾·拉夫侖契維奇,要是您也訪問過列勒星,您就會親眼看到類似的這些活體組織了。”庫茲涅佐夫說。

“你們的航船就是不肯帶上我。”老年人開玩笑地說道。

“您不用航船也能攆過我們,”柯斯嘉·茲汪采夫反駁道,“您一下就趕到了前麵。……”

“不過,星際遠航不是我能做的事了。你們說說,今天會有什麼喜訊?”

“對一部分活體器官進行複檢,同時繼續仿製。”托裏亞·庫茲涅佐夫報告說。

“這個嘛,我知道。可是預定的進程仿製什麼器官呢?”

庫茲涅佐夫猶豫著。院士的眼光從他身上移向阿爾謝尼·拉托夫。拉托夫全神貫注,默不作聲。這時,院士又看了柯斯嘉一下,柯斯嘉眼睛裏飛濺出淘氣的火星。

“是這樣,茲汪采夫固執己見。”庫茲涅佐夫仿佛辯解地說。

“他固執的什麼呢?”院士皺皺眉頭。

“沒什麼。”柯斯嘉說,“我希望再一次飛向遠星,可是,我又十分熱愛地球。”

“那怎麼辦?決定不去了?”

“瞧您說的,弗拉基米爾·拉夫侖契維奇?我隻是既希望去那裏,又希望留在地球上。”

“一心追逐兩隻兔!”阿爾謝尼·拉托夫插了一句嘴。

“同時想追兩隻兔,結果能追到幾隻呢?”

“大概不會少於三隻。”柯斯嘉微微一笑。

“是這樣,”托裏亞·庫茲涅佐夫決定說明真象了,“我們的茲汪采大想用活體組織培養出自己的孿生兄弟,用這個兄弟代替自已留在地球上。”

“我周遊太空,他結婚生育。”柯斯嘉插嘴說。

院士哈哈大笑起來。

“原來,就是這三隻兔子!你們不愧是好樣兒的小夥子,沒有失去幽默的風度。試一試,計算一下容納得下茲汪采夫全部思維能力的‘機器腦’該有多大容量。”

“計算過了。”拉托夫自信地說。

“需要多大容量呢,說說看!”

“很小很小,隻比地球略為大一點。我想,還得用半導體把太陽係塞滿才成。”

“結論正確。不過這對於我們的目標來說,未免太悲觀了些吧。”

“絲毫不。製造一個構結極為複雜的活人是一回事——單純培育人的某一種器官又是另一回事。”庫茲涅佐夫說,“生命研究所現在擁有的‘電子思維機’是可以仿製出柯斯嘉·茲汪采夫的一個器官來的。這種機器的使用已得到您的認可。弗拉基米爾·拉夫侖契維奇。”

“噢,對,當然嘍。我們可以隨時動用全首都的電腦設備配合工作。但是,為了什麼呢?”

“為了在一開始象搭積木一樣把我仿造出來。”柯列嘉說著,眼睛裏閃耀著調皮的光芒。

他們把一小塊具有卷動舒展特性的肌肉給院士著。

“是這樣,”院士仔細地審視了“樣品”後,一麵把眼鏡收進口袋,一麵說,“還有指紋。”

“我的指紋。”柯斯嘉不無有點自豪地宣稱,“現在先仿造一隻手指,可惜是跟手掌分了家的。”

“手指?”

“對。食指。”

“為什麼一定是食指。”

“我食指上有一道舊傷痕。小時候被鉛筆刀連指甲帶肉削掉一小塊。如果這個食指跟我的一模一樣,那麼早晚地球上會有我的孿生兄弟。”

“那是當然。不過我絕不勸他找對象,如果地球上還沒有布滿半導體的話。你們最好還是說說,實驗中需要開動多少台裝置,作為無線電眼睛使活體組織具有生命。”

“算過了,弗拉基米爾·拉夫介契維奇,已經夠了。”阿爾謝尼滋:

“多少台就夠了。”

“聯合世界的全部可用無線電裝置。”

院士搖了搖頭。

活體組織培養基的底座四周,仿佛麇集的人群一樣,圍滿了無線電射波器。機器的細窄的橫形窗口,竟然會使人聯想到艾姆的縫隙形的眼睛。

二、顯像

赴約會的姑娘來到約定地點時比約定的時間略早了一些。她有一種失常的激動——可能,是由於感到自己不怎麼美,而且又比自己正等待著的那個青年人個子高。

她在地鐵出口處附近走來走去,步子走得很紮實。寬廣的海燕大街上滿是漫步的人群,大街延伸到山頭。大街的名字來自於一百多年前的偉大的作家的名著。當年,這位作家起名為高爾基,高爾基的意思是痛苦,他表明,他要在作品中展現出人民生活的痛苦的真理。

行人側目瞥視這位火紅頭發的高個子姑娘、一位宇航員、往昔的著名運動員,隻有老年人還能認出自己年青時代崇拜的偶像了。偶像本人卻仍然十分年青。

夏娃看了一下手表,然後抬眼向兩大排巍峨的高樓大廈中間的街道盡頭望去,“縱橫交叉的多層公路象機翼一般轉動……高聳的尖樓如同叢林……閃耀著太陽光芒的玻璃窗,如同巨大書頁上的金色的鉛字……”當年詩人設想的未來的建築藝術,現在已成為流行的。比這更宏大的建築物不再建造了,這種吸收了舊莫斯科不以獨立住宅為基礎的城市建設的特色。

在她的故鄉華沙,人們總是關心保持和恢複傳統的建築特色。新建的和原有的獨立住宅一幢幢地擠在一起,人挨著人。但是也有四層樓的建築,她的小妹妹,一位純粹的老太婆就住在四樓的住宅裏。這位老太婆一想到夏娃又將飛往蓋雅星,並且一去不返,不由痛哭失聲……

可是,夏娃有什麼辦法呢?她的道路已經選定。沒有任何一個宇航員會拒絕參加偉大的航行的,每個宇航員都將率領星際艦隊中的一隊航船。

不管怎麼,無論未來的任務何等偉大,無論過去的歲月何等神奇,可是此時此刻,夏娃覺得自己是一個最最尋常的姑娘。一個在等候著自己的年青人的姑娘。

不該答應他的!

可是,這個柯斯嘉·茲汪采夫是那樣無休無止地要求著,一雙眼睛又是那樣地閃著光彩,他本人又一個勁兒地堅持著。夏娃答應了,但是,當然啦,夏娃自己跟自己說,這一位柯斯嘉在她心目中並不比別人更加重要些。

很久,難以想象的很久以來,她沒有赴過什麼人的約會了。所以她曾想告訴並且說服柯斯嘉,說她不願去古典劇院,有兩個原因:一是她認為近代的藝術比較容易接受……二是她說不出口的原因。維琳諾莉的悲劇使她震驚。但是她也知道,這跟柯斯嘉·茲汪采夫有關。誰叫他想出這個讓安娜到舞台上“顯像”的主意來的。夏娃不想以這些話使柯斯嘉難受。喏,於是她答應了。

不過,這個人為什麼要遲到?甚至在他們“過去的年代”,三五十年之前,這種行為也是被認為不可原宥的。

柯斯嘉還沒有露麵,夏娃準備生他的氣了,準備用挖苦的話來嘲弄他,痛斥他了。但是當他好象從地縫裏蹦出來似地突然出現時,夏娃卻高興得手足無措了……甚至都沒有做一個瞥視手表的動作。

但是,柯斯嘉本人卻把帶鏈條的老式銀質懷表,從背心口袋裏掏出來看了一下(想想這種服飾),莊重地說道:“當年想出計時的鍾聲,為的是敲打遲到者。”說著他撳了撳表上的鍵鈕。

原來,這塊老式卜列格懷表還是來自戰場的。柯斯嘉讓夏娃聽了聽這塊表的悅耳的聲響。

他們這才踏上劇院的台階。

夏娃覺得很好玩,原來柯斯嘉在劇院入口處掏出了十分過時的,現在早就忘卻了的戲票。戲票上還畫著伸開翅膀的鳥兒。

入場券也該——現代化一點!怎麼也象卜列格懷表一樣陳舊。她不由聳了聳肩膀。

劇院門口站著真正的檢票員——不是機器人,而是穿著鑲有金線的古代製服的謙恭的職員。他們不站在入口處的過道裏——那是過去的檢票口,而是一直站到劇院門前的台階上。

夏娃展顏一笑,想對這種不倫不類的情景發表一點議論,但是,柯斯嘉直朝前跑,所以她沒有來得及發言。

進入驗票員伺候著的大門,然後進入另一道門,他們發覺……似乎又上了大街。可是,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大街啊?如果說,劇院外的街上是陽光璀燦,那麼這裏已經暮色蒼茫了。十分古老的煤氣街燈已經燃亮。看來,這條大街是在劇院的巨大建築物的內部。

“這是什麼玩意?”夏娃驚異地問。

“侍衛胡同。藝術劇院當年的舊址。”

“剛才我還為傳統的消逝感到惋惜的呢。”

柯斯嘉又掏出自己的那隻卜列格懷表。

“我們還有點兒時間。溜達一下吧。”說著把頭上不知從那兒弄來的一頂圓形小帽往下拉了拉。看來,這帽子是他從對麵戲劇廣告牌的掛釘上取來的。

這裏的所有一切都使夏娃驚歎不已:電線杆上拉著蛛網般的電線,古舊的書鋪,麵包作坊,拍賣商行。人們有的也象柯斯嘉一樣,戴一頂圓形小帽,拎著手杖;婦女們穿著曳地長裙,帶上麵紗;滿臉雀斑、衣衫襤褸的報童在賣報。報紙上散發著印刷墨油的味道,是用早就淘汰了的十九世紀中極為陳舊的方法排印出來的。報童們叫喚著真正古老的消息。

柯斯嘉買了一份報,樣子象是買,但沒有動手去拿,學著大家的樣子,隻用眼睛去看,報紙仍舊拿在衣服襤褸的男孩手上。柯斯嘉把一些惹笑的聲明廣告指點給夏娃看:“關於‘包治禿頂’藥物專利權之聲明”,“富孀擇偶:為將本人名下房產過戶給鍾情男子為業,急擇配偶一名,條件為:年歲須在三十五周歲內,黑發、留須、有教養,無財產。”

夏娃笑了起來。

柯斯嘉做了個手勢,一個馬夫趕來一倆裝飾講究的馬車。夏娃隻是在古舊書刊上讀到過這類馬車。魁偉的走馬,也隻是在動物園裏才看到過,它架在一部油漆光亮、靈巧輕便的四輪馬車前。高高的前座上有位“馭者”,這是一個穿著粗呢農民上衣、戴一頂漆布帽子的馬夫,或者叫做趕車人。

“籲——駕!”他發出一種奇異的字眼,扯了扯長長的束帶(韁繩),在年輕人麵前停住車。

“請吩咐,大人!”他用嗄啞的男低音說道。

“去庫茲涅茨大橋兜一圈回劇院,”柯斯嘉說著,也進入了角色,“麻利點,待會多賞你一點伏特加!”

“兜風嗎?大人,有數,有數了!”

柯斯嘉把自己的與來往行人迥然不同的女賓請上了輕便馬車。

“戲劇家說過。戲劇從存衣處就開始。在這裏重溫傳統的人們也遵循這一條原則,戲劇就從大街上開始了。”

“從什麼大街開始?我就象美國佬進入了阿瑟國王的花園,身不由己地朝前跑。”

“顯像法,一般的運用。”柯斯嘉毫不驚訝地回答。

“如果用這個方法在列寧格勒再現古老的涅瓦大街,冬宮的河岸,”夏娃神思飛越地說,“我會覺得自己也親曆了偉大的被壓迫者的革命年代。”

“偉大的十月革命。”柯斯嘉糾正她。

“對的。”夏娃說,“那就會出現一隊隊走過廣場的人群,遊行慶祝……”

輕便馬車沿著古老的莫斯科大街疾馳,馬蹄敲打著圓石頭路麵的篤作響。

夏娃看著沿街的商店招牌覺得十分有趣。商人的姓氏,古舊的,還有幾個早就廢棄了的字母。

“難道不能再朝前回溯一下嗎?會見一下普希金,亞當·密茨凱維支?”

柯斯嘉聳了聳肩膀。

趕車人,也就是馬夫,扯轉馬頭,絕對不管什麼街道交通規則,四輪輕便車立即回頭狂奔。迎麵一些同樣式的馬匹拖著各種古舊馬車奔跑而來。汽車,哪怕是最老式的,也沒有碰見一部。

“有意思!”夏娃悄聲說,立即雙頰緋紅起來,因為柯斯嘉的手臂摟住了她的腰。但是,過了一刻,她便理解了柯斯嘉的這個動作是為了使她在狹窄的車座上坐穩。

柯斯嘉對她說著全然不必說的話。她稍稍地試著掙開身子,但是柯斯嘉更加勁地把她攬向自己。

終於,馬車停在一個全然不同於當代的古劇院的台階前。

她望了望遠處,那裏有他們最先進的入劇院時穿行過的一扇門。

門楣上閃爍著題詞:

未來劇院

這是他們來處的最好說明。那邊,兩扇沉重的玻璃門外,“演出的是想象中的未來”。他們正是從這種未來的想象中奇怪地落進了遙遠的過去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