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星星的召喚(1 / 3)

題記

我永遠、直到生命的最後時刻,翻遍塵封的、讀破了的書冊,去尋找她神秘的故事。

——阿·勃洛克

絕頂聰明的人向我們說到:

那裏有光怪陸離的許多世界;

無數太陽正在那裏照耀,

人們在那裏定然是子孫萬代。

——米·瓦·羅蒙諾索夫

一、失去歸宿的航程

羅曼·拉托夫紀念像建立的時候,他還活著,但不在人世間。一張大理石座椅,一條大理石圍帶,係住一尊大理石的飛行員。飛行員仿佛正從無法返航的遠方,憂戚而深沉地眺望著。

高大的大理石像矗立在大路上,它分開迎麵駛來潮水般的車流,仿佛想要阻遏住急行的人群,告訴他們:如今世界上還沒有一種力量,可以使人類擺脫大自然的束縛,掙出大地的懷抱,自由來往於廣漠無垠的宇宙間……

羅曼·拉托夫帶領了一個考察組飛往火星。行程中,航船控製係統的一部噴氣式推進器出了故障。因而航船就再也不能返回地球了。可是,全體乘員還能生活很長一段時間——製造人工食品的設備可以運轉許多年。在這段時間裏,宇航員們一方麵深知自己必遭滅亡的結局,一方麵繼續向星球飛航,至於抵達這些星球則是這一輩子辦不到的事了……

羅曼·拉托夫考察組竭盡一切可能保持與地球上的聯係。由於離地球越來越遠,航船上遠程電波發射器發出的信號逐漸衰減,甚至高靈敏度的射電望遠鏡也越來越難以覺察到了。

拉托夫發回的最後一份電訊的收錄人員中,有他的兒子阿爾謝尼。阿爾謝尼為了當自己渴念的信號出現時能夠在場,一直沒有離開無線電天文台。

這次,射電望遠鏡收錄到航船信號已經到了靈敏極限。阿爾謝尼猛然站起身來,他聽著逐漸消逝的親人的電波,心都碎了。射頻雜音的幹擾很大,無法分辨親人發回的電波了。

羅曼·拉托夫及其失控的航船,百般無奈地背離了原定的在太陽係中的航線,而是在火星與木星的飛行軌道之間梭巡。他要告訴地球上的人們有關對灶神星這顆小行星的觀察所得,灶神星是當年行星法艾東①的巨大碎塊。它和其它行星的殘骸一樣,仍按照原先的行星軌道環運行。

【①法艾東傳為希臘神話中太陽神赫裏奧斯的兒子,後被宙斯用閃電擊斃,原因是他替其父太陽神趕車不慎,造成地球燃燒而毀滅的危險。宙斯拯救了地球。——譯者注】

羅曼·拉托夫急於告訴人們,他觀察到灶神星上有砂質的荒野,清晰的幹涸了的海岸線,岩壁上礦床的等邊幾何圖形。

“很像……城市廢墟……”射頻幹擾中傳來隱約可辨的音波。

阿爾謝尼肅然立正,雙手握緊,就跟聽父親的遺言一樣,聽著對人類的忠告:超強核裝置的爆炸,足以引起鏈式反應,使大海中的全部氫原子聚變為氦,造成整個行星的海洋的熱核爆發。

爆炸了的行星,其殘骸之所以未曾四散分飛,羅曼·拉托夫正是這樣解釋的。他設想,最初是由於行星外殼水域的爆炸,造成球體開裂,然後,由於火星、木星引力的作用,使裂開的星球解體,分成巨大碎塊。他講述這一切,是因為惦念地球,生怕地球罹此厄運。

人們無法傳送出下列消息來慰藉拉托夫:航船啟程之後,人類文明社會迅速地度過了危險的發展階段——大洋彼岸的勞動群眾去除了美洲的資本主義的最後堡壘,進入了聯合世界。

遙遠的電波回響著的整個一段時間裏,阿爾謝尼·拉托夫就跟塑像一般佇立在儀器旁,兩眼眨也不眨地望著窗外圓榫形的巨大射電望遠鏡。他腦海裏浮現出一間失去操縱能力的指令艙,艙內是隨時會失去生命、卻正在為地球命運憂慮的父親。

站在阿爾謝尼身旁的是他的朋友柯斯嘉·茲旺采夫,也是一位無線電天文工作者。他們兩人都十分清楚:派一個救援小組給羅曼·拉托夫是不可能的。俗話說:大海撈針;但是,大海撈針比起在廣漠浩渺的蒼穹中去找尋這粒微塵也還容易些。

阿爾謝尼沉痛地忍受著這種不幸的折磨,他既不能慟哭還活著的父親,但又不能指望何年何月能與父親晤麵。對於在航程中失去了歸宿的親人的綿長思念,使他經常沉浸在深思中,顯得孤僻,甚至,變得沉默寡言。他知道父親的理想——進行星際探險——於是便立誓完成羅曼·拉托夫未竟的事業。柯斯嘉理解這一切,並且相信,阿爾謝尼決不會說空話。他很快就感覺到,自己的這位朋友在收到父親有關灶王星的電訊之後,正在構思什麼。

無線電天文台領導人伊格納契·謝苗諾維奇·施洛夫教授走進屋來。這位教授高高的個子,身材筆直,就是肩膀不如阿爾謝尼的寬厚。他的灰白的腦袋略微朝後仰著,就像是要在交談者的頭頂上尋找什麼。

柯斯嘉·茲旺采夫,是個十足的促狹鬼,戲謔地將教授比之為古俄羅斯目空一切的安德烈依·比爾沃茲汪尼大公,此公因為頸椎骨粘連的毛病,脖梗從來不能向前彎。

“阿爾謝尼·羅曼諾維奇,”施洛夫教授用低沉的胸腔音淒然地開了腔,“還能收到令尊發回的信號嗎?何等深切的哀痛,他的英名必將永在人間。”

柯斯嘉用那雙茨岡人一樣的烏黑眼珠子向首長掃射了一下,但是,首長繼續說道:

“難道說,這樣的犧牲還不能說服人們,使他們相信人類登臨其它天體全無任何必要嗎?如若把用之於宇宙火箭的裝備和器材,全交付給我們,無線電天文工作者們,那麼,我們向全世界揭示的有關宇宙的情況,肯定遠勝於宇航員們。”

“請原諒,”阿爾謝尼委婉地說道,“無線電天文學是我深信的。不過,我父親提到了法艾東的情況。可能,智慧生物用核戰爭毀滅了這個星球。”

“兄弟文明星球的毀滅!”施洛夫歎息一聲,“老生常談羅。不過,這個消息總算證明了,無法返航的人們目前處境還沒有什麼危險。”

“對的。我們最好能把射電望遠鏡的靈敏度提高到幾十億倍。我有個設想。”

“噢——噢?”施洛夫警覺起來,然後展顏一笑,說道,“很高興,因為悲痛沒有使你挫傷。專題討論會上我們再商量吧。”

施洛夫教授是位曾經提出過多項科學設想的著名學者。但是,當別人提出設想時,他總是受不了。教授一麵按章辦事地檢收著其他星球世界可能發出的無線電信號,一麵又認為高度的文明世界不可能不以定向射線發出信號,像某些人的預計那樣,決不至於各向同性地四散發射。因為這樣需要的能量得像神話般的巨大。有一種假定,認為文明世界有三種類型:達到地球文明水平;全部掌握了自己星球能源的;能夠使用銀河係中各星球的全部能源的。這類奇特的論述很使施洛夫惱火。

教授誨人不倦地闡述,“智慧生物”的文明世界和我們相距之遙遠,是用接近光速飛行的宇航船也無法登臨的。至於地外文明星球將其能源用多少於自身的需要,又用多少於智慧世界之交往,對於這樣的問題,教授斷言:“不論多少,超不出這個星球本身所有!”並且引證了格魯吉亞古代詩人肖泰·盧斯達維奇的詩句:“從瓦罐裏能夠喝到的,超不出它裏麵所有的。”

阿爾謝尼·拉托夫的設想總算引起了施洛夫的興趣。

“考慮得很不成熟,”阿爾謝尼謙虛地說道,一麵在講台的深色玻璃板上畫著草圖。放大了的圖形立即在他身後的大屏幕上映現出來。“地球上最大的望遠鏡,是設在哥斯達黎加的阿列西波火山口上的那台,直徑——三百公尺,它散發出的吸收射線的光束,控製了一部分空際。若是使其發揮更大的作用呢?伊格納契·謝苗諾維奇不是很讚成宇宙航行。可是,如果讓宇宙航行有助於我們的工作呢?”

施洛夫仿佛使足了勁,才使灰白腦袋點了一下。

阿爾謝尼·拉托夫簡要地說明了自己的設計,那是在近地宇宙空間建造一架拋物麵向空碟形全球天線,天線由金屬線編結成。輕盈的、延展在地球整個半球上空的天線,一晝夜中將隨同地球繞行一圈,裝置的方式是使其處於能與地球同步運轉的定位空間。全球天線隨著地球轉動著“偵察”整個太空。

天線拋物鏡麵的焦點上設置檢波艙,宇宙間各種無線電信號全將傳送到那裏。

“星盤,”柯斯嘉·茲旺采夫莊嚴宣稱,同時,晃動起黑中透藍的鬈曲成團的長發。他愛用一種,正如人們常說他的,“楔形文字”表達思想,並且隨意加入一些意思相近但純屬他本人生造的字眼。

人們紛紛向阿爾謝尼提問。他逐一作了解答,並且在講台的深色玻璃上繪出一幅幅示意圖,圖形隨即在屏幕上放大出來。全球天線的金屬線由一係列宇宙火箭牽引,它們沿天線外延作盤狀飛行,火箭身後將是一道道極其纖細、如同熔化了的銀色金屬線。輕盈的、延展在整個半球上空的這些金屬線編織成巨大的天線鏡麵。全球天線,是僅從其大小尺寸來說的;至於靈敏度,它將比一百公尺直徑的射電望遠鏡要強百十億倍……

施洛夫教授滿意地連連點頭,此舉順帶駁斥了有關他本人頸椎骨的奇談怪論——說到底,如此宏偉的設想,出自他所領導的無線電天文台,他也感到心滿意足了。

“智慧生物如果發來信號,那麼,可能是一種類似於爆發式的汩汩聲,電波脈衝,”阿爾謝尼·拉托夫繼續說道,“發報人把電訊,比方說吧,壓縮成百萬分之一的信息,長時間地把能量集中到發射這信息上。這也不需要整個銀河係的巨大能量了。全球天線甚至可以檢收到功率相當於地球上普通發報器發出的信號。”

阿爾謝尼·拉托夫的計劃是很宏偉的,施洛夫以自己的全部威望支持他。

阿爾謝尼·拉托夫在專題討論會結束後走回自己的實驗室時,寫詩成癖的電子控製技師瓦裏亞·波列夫追上了他。

瓦裏亞身材纖瘦,頗有點女性的風度,留得長長的鬈發一直披到肩膀上(柯斯嘉戲稱他為“王子”)。

“王子”攔住了阿爾謝尼:“全球天線!不僅是宏偉工程,而且是壯麗的詩篇!聆聽著宇宙的聲音——”於是乎,他詩興大發:

那明麗的花園,令人神往的一切如此靜寂,

連老虎也正匍伏憩息。

鱗狀的莖稈頂端倏忽一閃,

綻放的罪惡之花突然出現。

那裏是涼爽而鬆軟的林間小徑,

臨晚的時分格外清新。

那兒一片青藍色的羽鱗,

……

“肥厚多刺的飛龍正曲身爬行”。阿爾謝尼微笑著說完最後一句。

“你怎麼會想到這麼一句的?”

“因為你的詩跟勃洛克的作品一樣。”

“不對,我歌頌的是地球上空的無線電天線。”

“我可從來沒有想到鱗狀的莖稈,罪惡的花瓣。”

“那麼,你想些什麼呢?”

“以後我會告訴你的。”阿爾謝尼口裏答應著,心裏想念著自己的父親。

近地宇空全球天線的設計就這樣被通過了,阿爾謝尼·拉托夫和其他許多人今後的命運也就這樣定下來了……

二、星星的召喚

施洛夫教授又把他熟悉的那位年輕姑娘維琳娜·郎斯卡婭帶到宇航中心,他是想以自己親身參與的、氣勢非凡的活動,使姑娘驚服。

無線電天文台領導人出迎從全球天線值班歸來的人員,已成慣例。施洛夫在維琳娜麵前稱這些人員一律為“我的學生們”。

跟隨施洛夫到宇航中心來,維琳娜是很樂意的,至於為什麼樂意,教授起初是根本誤解了……其實,這和拉托夫小組返回地球有關。她跟阿爾謝尼·拉托夫是在體育館偶然相識的,當時,施洛夫也在場。維琳娜在鋼琴上彈著即興的樂曲給練習自由體操的妹妹阿文諾莉伴奏,阿爾謝尼則在隔壁的一間屋子裏練習舉重。他正把杠鈴拎了起來,提到胸前,準備“挺舉”,可是樂曲聲傳來,猛然間他一“推舉”,“打破舉重記錄”。他認為是音樂給了他幫助,便跑向鄰室,想跟鋼琴家熟識一下,並要求對方給舉重運動的發展以幫助,鋼琴家正是維琳娜。

她體態勻稱,行動起來輕盈得如同樂曲伴奏下起舞的芭蕾舞演員,優美嫻雅,舒展自如,左右肩膀動作協調,略尖的下頦微微仰起。她有著明淨的前額以及一雙安詳的綠玉般的眼眸;那眸子裏射出的令人惶亂的專注的眼光,剛一碰上阿爾謝尼·拉托夫,便使他頓時失去了說話的本領。

施洛夫教授熟識維琳娜·郎斯卡婭一家。他也早就有意於這家的長女,滿以為,先以自己從事的業務活動使維琳娜感到興趣,這興趣必然會轉移到教授本人身上。那天,教授為盡老熟人的義務來到體育館看望兩姊妹,以便伴送她們回家。結果,使他大不開心,因為練習舉重的拉托夫也硬跟著陪送兩位姑娘。阿爾謝尼和維琳娜落在後麵,並排走著,居然挽起胳膊!如此“一見鍾情”氣傷了教授。他很想給自己的這位學生一番告誡,但是又忍住了。

維琳娜還是孩子的時候,施洛夫就常見到她。女孩長成大人了,教授更加喜歡她。一年半之前,教授喪偶,於是他下了決心,爭取跟維琳娜成婚。

教授對她的一切都滿意:她嬌麗的外貌,可以使教授在各種交際場合顯得更加出色;她受過係統而又多方麵的教育,並已立誌獻身於鋼琴演奏,因此就不會像大多數同年人那樣地為選擇專業而苦惱。施洛夫知道這種古老的樂器要求何等的毅力,要求無休無止的連續多少小時的練習,但是,他也重視其對於聽眾的神奇的作用,尤其是鋼琴名手在演奏古典作曲家天才作品的時刻。

不光施洛夫一個人愛聽維琳娜的鋼琴演奏,他演奏的樂曲也不僅成了舉重運動的必需,而且成了舉重運動愛好者阿爾謝尼·拉托夫的必需。他越來越勤地朝郎斯卡婭家裏跑,笨拙而又無言地在房間裏的鋼琴旁坐上半晌,然後站起身來,默默地走出去,一麵怯生生地瞥視一下那雙熠熠發光的綠玉般的眼眸,這眼眸正在尋視著他的目光。維琳娜跟著他跑了幾步。在門口,他靦腆地站定了,用自己的大手捧起維琳娜那雙手指剛勁靈活而纖秀的手掌,久久地握著,一句話也不說……

為此,阿爾謝尼在全球天線建成後,從宇宙空間值班回來,能在宇航中心遇到維琳娜,就特別高興了。

維琳娜總是那樣專注地打量著飛行歸來的阿爾謝尼的臉龐,即使在後者為了使發滯的筋肉重新習慣於地球的重力,正忙於做一些舒展身軀動作的時候。這一回,維琳娜一眼就看出拉托夫的心頭很不平靜。

這種很不平靜早就可以不必了。可是,當阿爾謝你把維琳娜領到一邊,跟她一說以後,她也激動起來了:阿爾謝尼從全球天線上收聽到自己父親的聲音,這樣的消息他首先是向她報告的。

父親不是向地球發報,而是在宇宙空間呼喚另外的人:“你們是誰?請回答!請靠近我們!我們的航船失控了!”呼喚用的是好幾種語言。之後就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可能,很快就會聯係上?……”維琳娜默默地想著。

阿爾謝尼做完舒展身軀的動作後,立即跑到施洛夫跟前,他們便用夾雜著許多科學術語的自己的語言交談起來,對於來客,這些話便不大容易聽懂了。

柯斯嘉晃晃悠悠,就像不大會走路似的,向維琳娜走來。她問道:“父親的?”意思是指從不能返航的航船上發出的電訊。

柯斯嘉撥浪著腦袋瓜,然後半開玩笑地說道:“大概。……是智慧生物的!”說著兩眼一瞪。

維琳娜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柯斯嘉是個地道的調皮鬼。此外,阿爾謝尼父親的音訊,即使是來自無法揣測的遠方,對她來說也總比來自星際空間智慧生物的信息要好懂些。要親切得多。

“已經錄音了,”柯斯嘉故意壓低嗓音悄聲說道,一麵側視著施洛夫,“我們馬上要把錄下的信息展延,像拉長橡皮筋一樣,展延一百萬倍。讓這些信號達到‘慢聲細語’的程度。”

維琳娜已經從施洛夫教授的言談中知道,他的學生們攜帶了一種“分子水平”的新型錄音設備。如果說,普通磁性錄音帶上是一層磁性細粒起作用,那末,新設備上起作用的則是偏壓分子。至於這是怎麼回事,維琳娜不甚了了,也不好意思細問。居然,貝多芬的交響曲在這種設備裏隻要一秒鍾時間就能錄完。施洛夫教授甚至回想起二十世紀末一位學術權威和音樂家的名言:如果地外星球的代表光臨地球,若要使他們在一小時內和人類相識,最好的辦法就是向他們演奏貝多芬交響樂曲的第九樂章。

阿爾謝尼跟施洛夫一談完,便向維琳娜走去,她立即問道:“你們在宇宙空間能夠收錄到類似貝多芬交響樂第九樂章的音響嗎?”

阿爾謝尼緊握了一下維琳娜的雙手,微微一笑:“怎麼說呢?可能是。值得聽一聽……”他轉身朝向施洛夫:“伊格納契·謝苗諾維奇,我們是不是得邀請這位音樂顧問到天文台聽一聽錄音?”

施洛夫遲疑了一下。他不悅的是,邀請維琳娜到他的天文台去的,不是他本人,而是阿爾謝尼·拉托夫。

“如果維琳娜·尤莉耶芙娜對我們的研究工作產生了興趣,那歡迎光臨。我一直想向她展示我們的奧秘。我們要經過無數次的調試,一直聽得精疲力盡,才能把錄製下來的脈衝信息,調節到再現的響應速度。”

“我們已經試驗過一百多次了,”柯斯嘉插嘴道,“聽呀,聽呀,聽出點道道來了。”

施洛夫隻猶豫了一刻兒。他本人也急於了解收錄下的這些信息。他同意帶領無線電天文工作者——宇航員及維琳娜一道直駛天文台。

施洛夫親自駕駛這輛自動電管車,他把操縱環套到頭上。他的腦電波支配著這輛聽話的機車,機車立即加速疾駛,在需要拐彎的地方自動轉向,減速,停車,輕輕落實到地麵上,其間決無任何機械杠杆的參與。

一路上,柯斯嘉嘮嘮叨叨沒有住嘴,說的是過去的各式各樣科幻小說上描繪的地外來客:有的類似人形,有的狀若章魚,或則軟弱無力,甚至老死在巉岩之上……

自動電管車飛駛到天文台前。這座以一列圓柱作為門飾的三層樓房,頗像是藝術家作品中的當年的地主莊園。維琳娜很欣賞這裏麵的一座絕妙的花園。

三位學者和維琳娜沒有走上迎門的樓梯,他們穿過側門,順階梯而下,走進“靜息實驗室”。這是以隔絕音響的材料建成的與世隔絕的實驗室。外界無法測出的音響,在那裏可以由精密的儀器探測出來。

施洛夫故作鄭重,以此來掩飾自己的激動,卻又有點赧然,時不時向維琳娜和阿爾謝尼投去含有妒意的眼光。他的灰白的腦袋抬得比往常又略高了一點,一步步走向櫥櫃。這櫥櫃頗像柯斯嘉的故事中描繪的星球來客,圓睜著刻度盤式的眼睛瞅著來人。教授細心地把一盤錄音帶裝了上去。然後請大家就座。

維琳娜坐到舒軟的沙發上,但是,按其鋼琴家的習慣,她沒有偎靠椅背。因此,顯得特別地聚精會神,以至於和她雙眼微睜的神情很不一致了。

她在等待著樂聲,盡管施洛夫已經跟她說過,這將不是通常理解的聲音。

“您在這兒將要聽到的,”教授低聲跟她說,“說到底,不過是緩減到聽覺振頻的供研究用的無線電信號。”

然後,櫥櫃裏一發出響聲,維琳娜頓時感到“靜息實驗室”內充滿的恰恰正是各種聲音!她對這些音響不能作出其他理解。

她感到是一種器官的呼號。不過,這種異乎尋常的聲音,仿佛由四麵八方聚攏而來,猝落進音響的湧泉中。維琳娜無法擺脫自己置身在發出這音響的另一個世界的感覺。她瞥視了一下阿爾謝尼。後者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到這聲音了,但是,他像她一樣端坐著,不靠椅背,沉重的頭略微低垂著,眼光凝聚在混凝土牆壁的隔音板上。

維琳娜眯縫起雙眼,諦聽著這裏的音響和這裏的靜寂。她感覺出某一種情緒,領悟到一種莫名的憂鬱,竭力想分辨出這奇異的激動的音響語言。

不同凡響的“音樂”是維琳娜入迷得到了忘我的程度,內心有種異樣的無比深遠的意境……

突然,響起一陣清晰的令人驚駭的夜鶯的鳴囀。維琳娜不由地一震,睜開雙眼:還是那樣的板牆,還是那樣正襟危坐的阿爾謝尼;他身旁是伸臂展腿地落坐在安樂椅上的柯斯嘉。施洛夫的眼光正射向用密集細孔材料製成的天花板上,這天花板頗像徐緩繚繞的雲翳。

鳴囀的夜鶯得到回應,接著是第三隻的啼叫。再後,虛幻中的鳥群以各種歌喉嘹亮而流暢地齊聲合唱。這些歌喉忽而聚攏為強勁的音浪,忽而分散為啾啾的細語。混合進各種聲響中的一種器官的呼號繼續轟響著。

終於,聲響,從未有過的聲響,靜寂了。錄音已經放完。

“說到底,全球天線建造到近地宇空中圖的是什麼?不正是為此嗎!”施洛夫教授情緒高漲,神采飛揚。

“有聲楔形文字!”柯斯嘉判斷說。

“說到底,暫時還不該下結論,”伊格納契·謝苗諾維奇莊重地宣稱,一麵關上儀器,“別以為,弄懂我們所聽到的這一切是件容易事。眾所周知,太陽也‘唱歌’呢,千百億粒子不斷從太陽飛向地球。這件屋子裏的儀器播發出由太陽微粒的發射錄製成的‘夜鶯的鳴囀’,是不止一次的事了。這種條件下的音響純粹是象征性的,正如我跟我們的客人先前說的一樣。說到底,我期望客人對我們這種日常的事務性的工作感到興趣。”他說著並向維琳娜微微地彎了一下腰。

“看您說的!”她叫了起來,“難道這能算是日常事務嗎?簡直是節日!”

維琳娜不想再打攪幾位科學工作者,準備走了。

阿爾謝尼想送她,但是她沒有同意。連施洛夫也跟學生們一道留下,因為他沉醉於學生們的“收獲”中。

幾天之後,阿爾謝尼來到朗斯卡婭家裏。維琳娜的祖母索非婭·尼古拉耶芙娜親切地接待來客。

祖母當年是位演員,總因為家族裏出過著名女演員伊諾溫娜而自豪。如同這位先人一樣,索非婭·尼古拉耶芙娜也退出舞台生活,不去扮演那些老婦人了,但她善於珍攝,注意保養自己:體態朗健,衣著整潔。每當人們從背後誤以為她是年輕人的時候,她就很開心。

“諾,你的星際勇士。”祖母把客人領到維琳娜身邊,跟她說。

“別走,好祖母,”維琳娜央求道,“我去把大家喚來。”

“海報!”祖母微微一笑,“她要使你大出意外了。”

阿爾謝尼雙眉一揚。

維琳娜既沒有因為阿爾謝尼麵容消瘦而驚歎,也沒有解釋自己的意圖,便跑出房間。

“請問您這幅尊容怎麼會弄成經受了千年饑荒似的?”索菲婭·尼古拉耶芙娜繼續開著玩笑,“要不然就是因為飛行中你超過重量標準了。”

“以前有過這種規定,那是在我申請當宇航員的時候。現在幹無線電天文工作夠格了。瘦下來是別的緣故。”

“我知道一點。維琳娜跟我念叨過。”

“不保密。正相反。是為了想弄懂收錄下的聲響,人們完全應該弄清楚它的意思。”

維琳娜領著父親、母親和阿文諾莉走進屋來。

尤利·謝爾蓋耶維奇·朗斯柯依是位數學教授,控製論研究中心領導。他光頭,個子比維琳娜略矮一些,臉上纖秀的線條和維琳娜驚人地相像。

維琳娜的母親安娜·安德烈葉芙娜顯得有點虛胖,但是她的頭臉卻如同從一個娟秀清麗的女人身上移置來的。小女兒阿文諾莉的頭臉長得像母親,身材跟母親相比,瘦得跟蘆葦仿佛。

女孩見到阿爾謝尼很高興。

維琳娜安頓大家坐下之後,便坐到鋼琴前。

阿爾謝尼以為即將彈奏的是維琳娜為參加音樂競賽會而準備的新樂曲。

維琳娜彈奏起來。

阿爾謝尼難以想象在這“天籟神曲”中,維琳娜付出了何等的天才勞動,傾注進何等的激情,這正是從全球天線上收錄到的音響,他聽懂了。

當然,鋼琴上並沒有再現“靜息實驗室”裏的那些聲音,但是,維琳娜表達的是當人們聽到那些異怪的聲響時觸發起來的感情。她完全做到了這一點。

阿爾謝尼驚奇地凝視著維琳娜,仿佛從另一個新的角度上看見了她。

“你彈得簡直太美了。”安娜·安德烈葉芙娜說著,一麵拿小手絹兒拭著眼睛。

“我不知道”,阿爾謝尼望著地板說,“語言學家們,電子計算機,是不是能夠弄清地外音樂中的內容,就像地球上的樂器剛才表達出來的那樣。”

阿文諾莉熱情奔放地親吻了自己的姐姐。

“不管怎麼樣吧,這很有趣。”朗斯柯依教授說,“施洛夫教授已經找過我,要求我考慮破譯的方法。”接著,說了句玩笑話,“老實說,我還沒有料想到,先得把寶貝女兒的樂曲破譯一番。”

“不完全一樣,”阿爾謝尼沒有聽懂教授的意思,“演奏——表達的是感情。需要的是——合乎邏輯的破譯。我很想去控製論研究中心向您討教。不便在您家裏麻煩您……”

尤利·謝爾蓋耶維奇笑了起來:“人家會認為,您是在上班時間才思考工作哩!”

“不懂,我不懂。”祖母岔開話頭,“我們那個年代,當然羅人們也爭論其他行星世界,不過……我隻是個‘娘兒們’,演了一輩子的‘娘兒們’,表現她們的愛情、怨恨、苦惱。你們的‘夜鶯般的智慧生物’,我是決計不去扮演的。”

“祖母,如果舞台上必須表現開化了的頭足綱類章魚的愛情故事,咋辦呢?”阿文諾莉調皮地問道。

“住嘴,你個調皮猴!”祖母揮了揮手,“憑你總共十六歲的年紀,配談這個!”

“可是,我聽維琳娜彈的曲子,想象得出章魚在唱愛情的歌子。”

拉托夫臨走時,悄聲對維琳娜說:“謝謝……”然後,靦腆地說了聲:“親愛的。”

維琳娜的雙眉驚奇地一抬,凝神地盯視了他一會兒,然後,也不關上過道門,久久地望著他的背影。她不知道,在阿爾謝尼·拉托夫的詞彙中,這個詞便是最含深情的了。

第二天,阿爾謝尼來到朗斯柯依教授的控製論研究中心,認識了受命參加研究錄音的語言學家卡斯帕亮。

語言學家身材矮小,黑得出格,麵頰上留下刮淨胡髭後的青色,唇上一道濃密整齊的小胡子。

兩個人跟朗斯柯依教授一起聽了錄音,檢看電波描記圖,觀察那些由光電顯示出的一道道折線和曲波。然後再聽錄音;搖著頭,重新走向電波描記儀。

“我感到懷疑。”卡斯帕亮歸納了初步印象後說。

“為什麼?”阿爾謝尼問。

“為什麼,為什麼!”卡斯帕亮的灼灼逼人的眼珠子一轉,“為的是,其中並沒有人們所期待的地外行星信息:既無簡單數列,也絕非畢達哥拉斯定理。”

“地外行星人不會把我們當作笨蛋的。”阿爾謝尼笑了一下。

卡斯帕亮銳利的眼光從連成一字形的雙眉下凝望著對方。

“推理並不笨。還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