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集子,附錄除外,共收九篇文字,稱“研究”,似乎口氣嫌重了一點。其中最早的,寫於一九三四年;最晚的,成於今年一月。將近十五年來我所發表的論紀德或與紀德有關的文字,大體已都在裏麵。
各篇文字,性質很不統一:有為譯書而寫的,有為各文藝刊物編者的催促而寫的,也有為社團演講而寫的;因此,重複之處,在所難免。這次收編成集,除校正、刪節,及人名書名使盡可能劃一外,大體仍是原先發表時的麵貌。附錄中暫先刊出一部分紀德近年手劄,這對讀者認識紀德,或能略有幫助。
這書出版,友人中得助於辛笛兄的地方最多。此外佩弦先生也一直鼓勵我完成這工作。今日拉開抽屜,還積存著不少他的園內短簡與便條,其中之一說:“我讚成早些將您論紀德的那些文章和往還書信印出。這年頭有書總是趕緊印的好。我覺得抓住現在這句話很好,特別是我們的現在。”但朱先生已於周前淒風苦雨中長逝,園內從此失去了一位可親的師友,文壇喪失了一位誠實的作家。
執筆書此,正當清華園遭軍警晝夜包圍的第三日,人人無法進來,也無法出去。但園內依然靜穆安謐,窗外是秋蟬,鳴禽,藤蘿,綠蔭……隻是這“現在”不僅快抓不住,且也已不值得去抓住。黑夜步步逼近,待它吞噬盡一切時,曙光也終將來臨。
盛澄華
一九四八年八月二十一日
於北平西郊清華園
安得列·紀德本文原載一九三四年《清華周刊》“現代文學專號”。這是我在學生時代的試作。其中並無一己見解。所用材料多係襲取Léon PierreQuint:André Gide,Sa vie et son oeuvre。
紀德近來在點滴地被介紹到我國來。
這一位法國當代最大的散文家,今年正六十五歲。稱他散文家,實在是一句極籠統的話;紀德不但是小說家、思想家、文藝批評家,而同時也是詩人。
在法蘭西愛明朗、輕快、流暢、有條理的國民性中,紀德是一個小小的例外。我不是說紀德沒有這些他祖國的風格,我是說他有比這些風格更可寶貴的東西,因為,除了他應有的一切以外,他還有極堅強的個性與獨創性。這些,卻是一般法蘭西作家所缺少或是不足的。
這多少由於紀德的家庭環境所致:紀德的父親生長於法國南部,而他母親卻是北部的諾曼第(Normandie)人;因此,由他父親那方麵帶來的是接近於意大利的Provancal的氣質:明朗的陽光,愉快、輕捷、火熱的心,微笑的眸子;而由母親那方麵帶來的卻是北方人的固執、沈鬱、結實的體質,鐵硬的心。紀德是更愛他的父親的,但他父親卻在他二一歲時便已去世,此後的歲月,紀德——這早熟的孩子,便不得不被幽囚在峻嚴的母教下,從而,激動了他日後對家庭強烈的反抗。
紀德的姑母克拉拉是一個十足蒲爾喬亞的典型。她堅執著旅行非坐頭等車不可,進戲院又非包廂不坐。紀德的母親終年穿著黑色的衣服,整個家庭籠罩著幽鬱的陰影。紀德是不許離開家門一步的,他母親的格言是:孩子用不到發問,他應該無條件地服從,因此當紀德稍長時,母子間的隔閡幾成無法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