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離開這座小屋時心裏很難過,他把梅爾塞苔絲留在了這裏,而今後天各一方,很可能他是不會再見到她了。
自從小愛德華去世以來,基督山的心情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當他沿著曲折的山坡緩慢地爬上複仇的頂峰以後,他在山坡的另一側看到了疑慮的深穀。
事情還不止於此:剛才和梅爾塞苔絲的那次談話,喚醒了他心底裏的許多回憶,他感到他非得跟這些回憶較量一番不可了。
一個像伯爵這樣性格剛毅的人,是不會長久地沉浸在這種憂鬱的狀態裏的,這種精神狀態,在那些平庸的人身上,能使他們的生活表麵上有一種與眾不同的地方,而在一個出類拔萃的人身上,卻會毀了他。伯爵在心裏想,既然現在他幾乎都到了要責備自己的地步,那麼一定是他的全盤計劃中有了一個失誤。
“我沒把過去看清楚,”他說,“可我不能讓自己就這樣受騙。”
“怎麼!難道我所確定的目標竟是一個荒謬的目標!”他繼續說,“難道我這十年都走錯了路!怎麼!難道隻要一個鍾頭的時間,就足以證明一個建築師傾注了他的全部希望的作品,竟然是一件無法實現的,至少是褻瀆神明的作品!”
“我不能接受這種想法,它會使我發瘋的。我現在之所以不滿意,是因為我對於往事沒有一個清楚的了解。像我們所經過的地方一樣,我們走得愈遠,它便愈模糊。我的情況像是一個在夢裏受傷的人,雖然感覺到受了傷,但卻記不得是在什麼時候受的傷。”
“那麼,來吧,您這個獲得再生的人,您這個豪侈的闊佬,您這個醒來的夢遊者,您這個萬能的幻想家,您這個無敵的百萬富翁!再來回憶一下您過去那種饑餓痛苦的生活吧。再去訪問一下那逼迫您、或不幸引導您、或絕望接受人的地方吧。在現在這麵基督山想認出唐泰斯的鏡子裏,看到的是鑽石、黃金和華麗的服飾。藏起您的鑽石,埋掉您的黃金,遮住您華麗的服飾,變富為窮,自由人變為罪犯,由一個重生的人變回到屍體上吧!”
基督山一邊自語,一邊順著工廠街走。這是二十四年前的深夜,一名一言不發的憲兵押解他行走的同一條街。那一棟房子,今天看上去笑臉相迎充滿生氣,可是那個夜,它們是那樣的陰沉,那樣的死寂,門關得那樣的嚴實。
“然而景物一切如初,”基督山喃喃起來,“僅僅是那一天籠罩著黑夜,今天陽光明媚;原來是太陽照亮了一切,是太陽讓一切變得心曠神怡。”
他順著聖洛朗街向碼頭走過去,走到燈塔那兒,這是他登船的地方。一艘裝著條紋布篷的遊艇正巧經過這裏。基督山向船老板招呼了一下,船老板便立刻帶著一個船夫和希望做一筆好生意時那種急切的心情向他劃攏來。
陽光明媚,在這種好天氣乘船航行真是賞心樂事。遠處的海麵上,通紅透亮的太陽正在往下沉去,粼粼的波光在接近太陽時像火焰在燃燒;光滑如鏡的水麵,不時被審出水麵的魚兒激起一圈圈漣漪,這些魚兒為了躲避敵人的追逐,跳出海麵來尋求安全的魚暫時擾亂了它的寧靜;從地平線遠望,那些船像海鷗一樣白,那樣姿態優美,可以看見回到馬蒂格馬賽西北方的港口城市。去的漁艇和開赴科西嘉或西班牙的商船。
天氣雖然這樣的晴朗,遠方的漁帆雖然這樣的美妙的天氣,沐浴著一片景色的光線雖然這樣璀璨,但緊裹大衣的伯爵偏偏想著從前那次可怕的旅行:加泰羅尼亞人照明用的那盞孤燈;獲悉自己要被囚禁的那座伊夫堡的陰影;他欲跳海時與憲兵的那場搏鬥;他自感被人戰勝的絕望,已經猶如一塊冰圈那樣冷冰冰地頂著他太陽穴的槍口,所有這一幕幕的場景,一個一個細節曆曆在目。
漸漸地,猶如夏日驕陽下幹舊的泉水,當秋天的雲層在高處聚斂之際又漸漸地變得濕潤,一滴一滴地在冒出來,基督山伯爵又感覺到當年浸透過愛德蒙·唐泰斯心田的苦汁,在從胸中往外滲出來。
對於他,從一開始就不存在著晴朗的天空,不存在那優雅的帆船,那沐浴在金色陽光下的迷人的景色:天空中似乎布滿烏雲,龐大的伊夫堡像是一個死鬼的幽靈突然出現在他的視野,他不寒而栗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