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幹部?”蘭娥冷笑著說,“有人說村幹部入著股,村幹部說沒入股,誰曉得到底入股沒入股?”
“鄉政府也不管麼?”
“鄉政府?”魏嫂哈哈笑了,“鄉政府那麼忙,哪顧上管這等事?”
“他們忙著幹什麼?”
“路嫂,你說吧!”
“魏嫂,你說吧!”
結果誰也沒有說。
“那麼,燕巧現在幹什麼呢?”
“立著!”蘭娥嘴快。
“立著?”我沒聽懂。
“立著!”路嫂向我解釋說,“你到村裏看看去,從村南口到村北口,天天立著一堆人,東看老鴰西看燕兒。那麼一點土地,擱不住種,不立著幹什麼?”
我明白了。去年春天,在下鄉扶貧動員大會上,縣長反複地講,在我們這個地區,下鄉扶貧的主要任務是解決農村剩餘勞力的問題,我想指的就是農民“立著”的問題了。
“縣裏派了不少幹部下鄉扶貧,咱村有人去了麼?”
“有人去了。”燕巧說,“去了一個老孫,一個小吳,他們說:‘要想富,上項目。’我找他們要項目,他們讓我賣燒餅。”
“我找他們要項目,他們也讓賣燒餅!”蘭娥說。
“你聽聽,你聽聽。”魏嫂又被氣笑了,高聲大嗓地說,“都雞巴賣燒餅,誰雞巴吃燒餅!”
“反革命。”黃嫂指著魏嫂,咕咕地笑了。
滿屋茶客都笑了,我也笑了:
“這麼說,你們屬於沒有脫貧的戶了?”
“我們脫不了貧!”路嫂冷著臉兒說,“一等人去承包,二等人做買賣,我們是三等人!”
“三等人一樣坐飛機!”魏嫂突然站起來,虎視眈眈地說,“路嫂,別把咱們看得太低氣了,賣半布袋花生,賣幾把子辣椒秧茄子秧,誰敢不叫咱們上飛機?”
“別說了,飛機下來了!”黃嫂也站起來,指著窗外說。
一片隆隆的聲音,兩個孩子又跑回來了。我付了茶錢,正要領她們走,王掌櫃忽然瞅定路嫂說:
“這位大嫂,你說我是幾等人?”
“你是二等人。”路嫂說。
王掌櫃搖搖頭,苦眉苦眼地笑了笑說:
“你們的話,我都聽見了,我也說幾句吧。剛才,就在你們發牢騷的時候,物價局來了一位同誌,買了我五袋橘子粉,我不要錢,人家非給不可。推讓了半天,我才收了錢。一袋橘子粉進價一塊九毛八分錢,五袋橘子粉,你們猜給了多少錢?五塊錢。我還得說:‘哎呀,同誌,你真廉潔呀,哈哈哈!’——你們說我是幾等人?”
三位大嫂都笑了,一齊指著王掌櫃說:
“咱們發牢騷,他也發牢騷,真是沒想到。”
外麵陽光好燦爛,一架銀白色的飛機,真實地落在她們眼前。我領她們朝那裏走著,忽然想起一句話,還沒有問清楚:
“魏嫂,你們告訴我,鄉政府到底忙著幹什麼?”
“催糧催款!”魏嫂說。
“刮宮引產!”路嫂說。
黃嫂不怕當反革命了,也說:
“賣書賣報,推銷耗子藥!”
她們朝我笑了笑,大姑娘上轎似的,上了飛機。
飛機開動了,在一片浩大的隆隆的聲音裏,挾著巨風向前衝去。
隆隆的聲音變弱了。
飛機變小了。
她們滿腹牢騷飛到天上去了。
(夢莊記事之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