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幹笑著,沒有答應。
“答應呀!”
“哎。”
她高興極了,以姐姐的身份,對我做了許多囑咐。她說,村裏的日子苦,幹活悠著勁兒,要好好保護手指頭;又說,衣服髒了,不要自己洗,拿給她。她一遍又一遍地囑咐我,好好鑽研拉胡胡兒,鑽研出來有前途……
從此,在夢莊,我有了一個親人。
她不是我的幹姐,是親姐。
那年秋天,我得了重感冒,她一天不知來幾趟。她像我的親姐姐一樣,服侍我吃飯、吃藥、喝水。最使我難忘的是,每當鄉親們來看我的時候,她總是以親屬的身份表示感謝:
“唉,讓你們結記他。”
一天晚上,她又來看我。她一見我,吃驚地叫了一聲:
“哎呀,怎麼臉腫啦?”
“牙疼。”我說。
“哪邊的疼?”
“左邊。”
“等著!”
她走了。不一會兒,拿來一顆“獨頭蒜”。她把蒜搗碎了,抹在我左邊的臉蛋上。
“還疼嗎?”
我疼得冒淚花兒。
“等著!”
她又走了。不一會兒,拿來幾個花椒,讓我咬住一個,咬緊。
“還疼嗎?”
我疼得直哼哼。
“哎呀,別哼哼了,想想李玉和!”
我真的想了一下李玉和。
“怎麼樣?”
“不頂事。”
“那,我給你講故事吧?”
我未加可否,繼續哼哼著。
她坐在炕頭上,給我講起故事來。她沒有什麼好故事,不是哪個男人拈花惹草,就是哪個女人招蜂引蝶,有真事,也有演義。奇怪,聽著她的故事,似乎減輕了一點病痛。
“好些嗎?”
“好些。”
她高興,滔滔不絕地講起來。最後一個故事最精彩,很像一個謎語。她說,從前有個媳婦,結婚三年了,不生育。有一天,姑嫂對話:“嫂子,你兩口兒不呀?”“不不呀。”“不不怎麼不呀?”“不不還不哩,要不更不啦。”她讓我猜,其中的每一個“不”字,代表什麼意思?
我努力猜著,牙,一點也不疼了。
一連幾天,她和她的故事,伴著我戰勝了疾病。
我能做飯了。
也能下地幹活了。
晚上,我的小土屋裏,又響起了二胡聲。
一天,我們在青紗帳裏掰玉米,我悄悄地對她說:
“姐姐,我猜著了。”
“猜著什麼了?”
“猜著那幾個‘不’字了。”
她一旺,兩眼直直地望著我,好像不認識我。望了一會兒,突然說:
“我白操了心了!”
她很生氣,哢、哢地掰著玉米,向前走去。我趕上她說:
“姐姐,你怎麼了?”
“你,小小的年紀,城裏的學生,怎麼變得和我一樣了?你光用這種心思,怎麼鑽研拉胡胡兒?”
“那天晚上,不是你讓我猜的嗎?”
“那天晚上,你不是牙疼嗎?”
從此,她和我疏遠了,再也不到我的小土屋來了。
我幾次約她,她總說沒工夫。
我很孤獨,陪伴我的隻有二胡。
真沒想到,那年冬天,在全縣的文藝彙演中,我的二胡獨奏得到了領導的賞識,讓我到文化館當“合同工”去。在離開夢莊的前夕,幹姐突然來了,我含著眼淚叫她:
“姐姐!”
“你幾時走?”她問。
“明天。”我說。
她坐在炕沿上,我也坐在炕沿上。她側著身望著我,我側著身望著她。我們中間躺著那把很舊的二胡。沉默了很久,她噙著淚花兒笑了說:
“走吧,你到底拉出來了……”
為了保護我的手指頭,她送給我一副駝色的毛線手套。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我再沒有見到她。
十幾年中,按照她的囑咐,我一直堅持拉二胡。
我拉二胡沒有別的幻想,好像隻是為了她的囑咐。
我學會了不少曲子,但是每當拿起二胡,我總要先拉一拉那首過了時的“天上布滿星”……
(夢莊記事之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