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裏的那頭黃牛不行了,別說幹活,路也走不動了。中秋節的前幾天,隊委會決定殺掉它,給社員們分一點牛肉。
可是,隊委會決定這件事的時候,指導員老路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在生產隊裏,指導員是一把手,他的態度曖昧不明,別人不好下手。一天晚上,隊長讓我去問問他,那頭牛到底殺不殺,要殺,幾時殺。
老路五十多歲,矮個子,黑胖子,說話沒有標點符號,人們都有些怕他。但他和我十分友好,有時甚至形影不離。他整人時,需要我寫定案材料;他挨整時,需要我寫檢查材料。他說我是他的“私人秘書”。
來到他家,他剛剛吃過晚飯,正在屋裏聽“小喇叭”。我問:
“老路,那頭牛,到底殺不殺?”
“顧不上顧不上顧不上!”
他很煩躁。看那表情,聽那口氣,似乎是不想殺,不忍殺,又似乎是確實顧不上殺。——當時,階級鬥爭吃緊,白天黑夜忙著專政。
我望著他的臉色,報告牛的近況:它不吃草了,不喝水了,一天比一天瘦下去了……他直著眼睛,正在躊躇,院裏忽然響起一陣緊急的腳步聲:
“路大叔,他跑啦!”
兩個民兵的聲音。
“誰?”
“路大嘴!”
“快去捉快去捉!”
兩個民兵答應著,去了。
路大嘴是個富農分子。有一天,兩個孩子當著老路把他一指:“他說反動話來!”於是,老路就忙起來了:攻心,審訊,批判,鬥爭。路大嘴身上脫了一層皮,老路熬紅了兩隻眼。
老路紅著眼,挽挽袖子,緊緊腰帶,已經進入了戰鬥的狀態。我趕忙問:
“老路,那頭牛……”
院裏,又響起了緊急的腳步聲:
“路大叔,捉住啦!”
“押到老地點!”
老路說著,腳一甩,甩掉了兩隻粗布鞋,換上一雙大頭皮鞋。那皮鞋很破舊,很笨重,鞋底上釘著幾塊鐵掌。——那是“清隊”剛剛開始的時候,他從舊貨攤上買來的。他說,穿上這種鞋,不但能直接地打擊敵人,光是那咯噔咯噔的響聲,也能起到震懾敵人的作用。
生產隊辦公室裏,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五百度的電燈泡子。路大嘴低著頭,站在中央,其他七個四類分子站在兩旁——?一人犯事,七人受株,這是老路一貫的政策。
老路坐定,審訊開始了:
“路大嘴!”
“有。”
“你為什麼要跑?”
“我……”
“說!”
“我怕挨打……”
“放屁!”
老路一拍桌子,猛地站起來了。路大嘴趕忙改口說:
“思想反動。”
咯噔,咯噔,咯噔,老路倒背著手,圍著路大嘴轉了三遭,又問:
“路大嘴!”
“有。”
“你還跑不跑?”
“不跑了。”
“你還想跑不想跑?”
“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