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曾嘲笑曹操死前太小兒女情態,隻記得分香賣履。待自己到了最後一刻,才知道,無情未必真豪傑。這一刻,我想到的不是少年時智擒鼇拜,也不是青年時勇平三藩,更不是晚年時平定邊陲,縈繞在我心頭的全是她。
生於帝王家,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我的皇父並不喜歡我。我幼年時隻因未出痘,他便命嬤嬤帶我搬出紫禁城外居住,看不到一絲父子親情。在他眼裏隻看到董鄂妃,稱她所生的皇四子為“朕第一子”。隻是那個孩子早殤了,而我也終於出痘了。不然這皇位不會輪到我坐,也就不會有以後我和她的故事。
我的母親是個很膽小怕事的人,看皇父對我冷淡,她除了哭泣,什麼也不敢為我做。所以我也不曾感受過什麼母愛。長大後,我雖然要求我的後妃們柔順,卻其實不喜歡軟弱的女人。
幼年失父,少年失母,未嚐有一日能承歡膝下。我孤獨的坐在高高的龍椅上,擁有了全天下,卻沒一個人肯擁有我。偌大的紫禁城看在眼裏,除了空,還是空。
所以在母後的葬禮上我哭得撕心裂肺。這時她過來,抱著我一起哭。我們一起痛哭了很久,直把我的心漸漸哭得暖過來。
終於嗬,在我十歲的時候,有個懷抱可以依恃,有個人將紫禁城變成了我的家。教我怎能不依戀她?
想想小時候的自己真是傻,以為隻要乖乖聽話、好好讀書,就可以得到大人的疼愛,所以不敢玩、不敢鬧。看不到她早就在那裏,白白浪費了幾年的時光。
世上怎麼會有這樣有趣的女人?
她嗬斥我,“我的心思豈是你能揣度的”,小小的我費盡心思去揣度她那些奇怪的故事裏暗藏的寓意。哪知她根本沒什麼意思,隻是隨口糊弄我。
她屢屢搶奪我的心愛之物,號稱要培養我泰山崩於眼前不變色的氣勢。傻傻的我就真的戒躁修忍,不知她隻是在整治我。
政局穩定後,她漸漸暴露了本來的麵目,言行無忌,隨心所欲。她活得那麼無拘無束,教我忍不住羨慕皇祖父的好運,身邊有她這樣一個妙人。
直到無塵師父出事的時候,我才知道她那離奇的身世。是的,也隻有這樣才解釋得通,在那衰老的身軀裏藏著的分明就是一個年輕活潑的靈魂。可是不等我再細細品評,她就那樣決絕的離開了我。
然後她開始來來回回,她把這當成遊戲,嘻嘻哈哈的麵對。
她不會知道她不在的時候我曾怎樣盼望過她。我那時以為我隻是因為內疚,因為虧欠,因為感激。
那天見到衛琳琅,她不平,為什麼不附身在這身體上?
好似一扇窗被忽然打開,世界在我眼中變了樣。原來真實的她是那樣。我滿腹的惆悵。如果她附身在那身體上,如果那個年輕的麵容變得生動狡黠,那麼我……我不敢再想下去。
再不能平靜的麵對她,我的心思那麼陰暗無法言說。再看後宮那些女人隻覺無趣,我臨幸了衛琳琅,使勁的寵她,想把她變成她的模樣。一切都是徒勞,她怎麼笑也笑不出她的無拘和放肆。然後這一切被她發現。
我心裏滿是恨,恨衛琳琅,恨她為什麼不是她。恨皇祖母,如果她沒害死前世的她也就不會有這些事。也恨她,恨她附在這身上也不伏老,偏偏要引我喜歡上她。最恨最恨的是自己,我怎麼會喜歡她?不管她的靈魂如何年輕,她的身體終究是皇祖母嗬。
我怕她來又盼她來,然而直到皇祖母過世她再沒來。人人都說我是至孝之人,卻不知我的傷心都是為了她。以後我再也見不到她了,那樣跳躍活潑的人兒就這麼永遠走出我的生命了。
對著衛琳琅百般揣摩也無法想出她的樣子,我便冷落了她。如果早知道她會附在這身上,我一定會好好對待衛琳琅,不會讓她回來見不到我,徒然浪費了半個月的時光。可是若不是這樣衛琳琅就不會自盡,她也就不會回來。唉,如她所說,時光不能重來,再想也沒什麼意思了。
想不到還能再見她,我欣喜若狂,原來她生氣的樣子那樣耀眼。我呆在龍輦上不敢動彈,怕一動就會驚擾了這個美夢,如同以往那樣隻餘滿心的荒涼。
那個可恨的奴才居然打了她,那一掌好象打在了我心上。我終於握住她的手。不是夢,她真真實實在我掌心。終於抱到她,任她為他哭倒在我胸前,一心盼望的人兒落在懷裏。那麼多沒她的日子我都度過了,我不怕等,終有一天,我會走進她心裏。
我著迷的看著她,看她使心眼、耍無賴,她還是那樣慧黠。可是這回她附在這個身體上,我再不怕人知道我對她的愛憐。我寵她、愛她、小心的靠近她,她那麼可恨又可愛,躲來躲去裝糊塗,總不讓我捉到她。
桑吉活佛告訴我隻有鎖魂珠才可以讓她安然呆在這個身體上,真慶幸她不懂藏語,我對她說了謊。可惜天不予我,取珠子的人竟然遇到雪崩消失在雪山上。我下令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那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