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細雨微濛,梁柱生煙。水汽凝結在瓦上,彙成一線順著溝槽從簷角滑落。一顆、一粒、一點、一滴,摔碎在濕漉的土裏,尋不得痕跡。
一簡齋,一殘燭,一卷書,一雙人。
相顧,無言。
“既然決定了,那就放手去做吧。”沉吟良久,長者開口打破靜默,起身踱步,緩緩走到了門口,“去吧,我等著你的消息。”
“好。”年輕的將領頷首允諾,邁出三五步,忽又回頭,“你,還記不記得我初入你門下時說的話?”
年長者一怔,繼而失笑,“記得,當然記得。”
怎會不記得?就是這一句話,讓自己決意傾囊相授、全力栽培他。四方奔走,終於將那個文弱的少年送上了軍旅之路,從此,一生戎馬。
當時,他說的是……
“不成名將,不算先生門生!”
他竟又重複了一遍,神情慨然。
鄭重一揖,年輕將領毅然離去。
門外雨初霽,月色正清明。
脊梁挺直,步履沉穩,男兒本當如是。而他……
驀地,師者一聲長歎。這聲歎息,也隨即消散在這氤氳濕氣裏,杳無蹤跡,不辨悲喜。
樹影婆娑,掩去了眉間一抹倦色;風聲低旋,卷走了遠去的一路輕咳。
奈何任重!待一切塵埃落定,便去尋一個閑逸的居所,好生休養吧。
耳畔,回音猶在:“若事成,你我便功成身退,師徒二人醉心學術,再不問世事;若事不成……你我赴死,休教屍骸葬異鄉!”
君子一諾,縱死,不還!
鬥轉星移,轉眼數月。夜色一如當年,氤氳濕氣,迷人眼。
“鬆坡,我們成功了,不是麼?袁氏複辟早已成為市井笑談……”醉語呢喃,夜正闌珊。
一壺酒,半殘局,青燈暗,案紙墨未幹。
哪裏是一雙人?
一人伏案。
一人,鏡中看。
“可惜你我師徒一場,卻是再無緣促膝夜談了……”
鏡中人,笑依然。遺像一張,高懸。
恍惚間,又見少年。書生意氣猶在,目光灼灼,傲骨錚然,“師傅,我支持革╮(╯▽╰)╭命。但我追求的革╮(╯▽╰)╭命,客觀、冷靜、有條件。若僅憑一腔熱忱而不計成本,莽夫!”
數月密室相謀,數載風流假象,一場瞞天過海的大戲悄然上演。一夜間,昆明易幟,政壇嘩然,而民眾卻是一片祥和安然。青年將領含笑看來:“我做到了。”
猶記得初相逢,拜師門。抵足而眠,竟夜暢談,分析天下局勢,爭論濟世良方。師生相敬,如賓如友。
軍旅數載,鋒芒嶄露,又成同僚。正值兩派相爭,論戰不休。立憲成荒誕鬧劇一場,革╮(╯▽╰)╭命卻又鮮血浸染。何去何從?師徒攜手,共枯共榮。
將星隕落,客死他鄉。傾盡畢生寫就的一劑良方,濟世,卻不濟人。
天命?師命?君子之諾,終究算是負了。
燈油劈啪,驚起一簇火光,舔著了宣紙的一角。火舌過處,映出滿篇淩亂的黑字:“吾鬆坡乎!吾鬆坡乎……”血隨淚盡,魂共歲徂。你怎忍心不辭而別?你怎忍心獨自離去?你怎忍心,留下我一人……清風過,灰飛散。
“汝河忍……”醉臥處,不覺淚如注。
知所惡有甚於死者,非夫人之慟而誰為?
身即死,魂俱滅。士已去兮,不複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