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隻有十年,又何須執著功名?”我問他。 他笑了笑:“正是因為隻有十年,才要將所有能體驗到的事一一體驗。好了,現在換你來說你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了。” 該從哪裏說呢?這個故事我隻對趙子泠講過,如今再講一遍就是了。本以為會從從容容不帶悲喜地講完它,然到了最後講到如今處境,卻又不禁傷感。 秦觀見我一副要哭的樣子,遞過一方帕子來,若有所思道:“我有個很喜歡的歌手,她唱“Wepouroutourmiseries,godjusthearsamelody”——所以呢,這人世的事,悲歡離合都是自娛自樂。人類太寂寞了,在這個孤獨的星球上自己製造遊戲法則來娛樂自己。無所謂了……” “你變了許多。”這一次洛陽之行,遇見的故人都非原來的故人了。 “你不也一樣。”他微微笑起來,“被古人同化了,說話都文縐縐的。我還記得在曹州與你第一次相見,你可是非常彪悍毫無顧忌,開懷時便笑,傷心時便落淚。如今——你看起來倒是縮手縮腳極為謹慎了。” 外麵的集市依舊熱鬧,我們之間的談話卻隨著這杯中茶一起冷了下去。該到告別的時候了,我們兩個的人生,好似隻能有這樣短暫的相遇,終極一生都不會有什麼交集。 我起身同他作別,他笑我是否怕趙子泠擔心故而才要早些回,我欠了欠身,笑道:“那是自然。”然話剛出口,便察覺到了心口的隱隱作痛。 茶樓不是個好地方,於我而言總是別離。 我下了樓,一路走在這集市之中,春末的夜風迎麵而來,令人微醉。依舊戴上了麵具往前走,燈影交錯,一切恍同夢境。我倏地停了步子,轉身向後望去,趙子泠站在集市的另一端不急不緩地朝我走來。 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我停在原地看著他一路走來,以為是海市蜃樓一般的幻境。然他走到我麵前,微笑著伸手取下我臉上的麵具,在我耳邊細語道:“怎麼獨自出來了呢?” “以後再也不了。”我顧不上這四下有多少人,緊緊抱住了他,“帶我回家好不好?” “好,明天就出發。”這一句話真令人心安,我放開他,見他拿著我的麵具看得出神。 我笑著拿過來,道:“上麵這朵牡丹真是好看。” “太過美豔,已是顯得淒涼。”他也懂淒涼這種情緒嗎?我看到了趙子泠身後遠遠站著的秦觀,他朝我淡然一笑,便轉身離去。我又將目光收回,對趙子泠說道:“天色已晚,我們回吧。” 他拉過我,將我護在身前,一路慢慢走著。 “澤越。” “恩?” “這次回去,路過浙南,帶你去選夾纈好不好?” “好。” 他竟還記得當初隨口說的那句承諾嗎?當時還想能不能撐到這一天,如今看來真是幸運。 到浙南境內那天,天色好得讓人欣喜,天空藍得甚是虛假。在驛站稍作休息,中午時便隨趙子泠出了門。路過一長長的碇步橋,一塊塊石碇露在水麵上,須得踩著這石碇走過去。一腳剛踏上去便沒站穩,趙子泠笑著穩穩扶住我:“沒事,我在後麵。” 身上的疼痛從幾天前開始愈發明顯,但礙於司文的警告,卻難得吃那藥丸。能撐得下去,還是不要吃了吧。 我數這一塊塊石碇,一共一百四十四塊,走了很久才到彼岸。這一路艱辛,真是令人喟歎設計這碇步橋的用心。 趙子泠帶我去當地一家染坊,抵達時正逢染坊師傅立在簷廊下手執尺板,專心致誌地查看青缸之中的靛青染料。我好奇,小心地弄了一點靛青在手指上,看著像瀝青,卻泛著奇異的深藍。 此時並非藍靛草的成熟期,因而這靛青生意也屬淡季,染坊裏看上去倒是閑得很。 趙子泠似是與染坊老板相熟已久,笑著聊了幾句,便帶我去看夾纈成品。 藍白相間的夾纈布掛滿了整個大院子,隨著這春末微風輕輕晃動,真是愜意。還有半成品被壓在棠梨木的雕版間,浸在染料之中,無比安穩。 一方方的“八仙”、“百子”、“雙喜”、“龍鳳”圖案顯得既端莊又喜慶昌盛。旁邊的染坊老板笑道:“將這四幅圖案縫成一床夾纈被,乃是此地成親必須的嫁妝呢。”藍白相間的喜被? “用作喜事呢,就用紅線縫被邊。”他繼續道,“這幾樣圖案不知夫人想要選哪樣的?” 我看了看趙子泠,他淡淡笑道:“你隨意挑罷。” “那便縫一床夾纈被罷。”我對他笑了一笑,“補嫁妝?不行嗎?” “夫人這樣說,自然可以。”他的笑意裏有了戲謔味道,轉而又與染坊老板道,“送到驛站罷。” 染坊老板點點頭,回道:“再隨意看看罷。” 我卻無心再看,這麼站著讓人覺得疲乏,身上的痛意也愈明顯。 眼見著天色有些變化,微微涼風也刮得厲害起來。衣袂隨風而動,發絲也被吹得有些淩亂,我閉著眼睛感受這春末大風,心裏空蕩蕩的。 “出去走一走罷。” 也好,算作是遲來的踏青。 越往前走便越覺這地界有些荒遠,茂盛的野草齊膝高,我小心翼翼地走著,一條蛇倏地從腳下竄過,我不由驚呼出聲。雖隻是一閃而過,我卻心裏發毛,咬了牙妥協道:“我們能不走這條路麼?” 趙子泠笑出聲:“原來夫人怕蛇,為夫背你過去便是。” 我無奈攤手,心口的痛意卻增了一分。趙子泠見我蹙了蹙眉,歎聲道:“又疼了嗎?” 我扯了個笑臉:“趕緊過去吧,我看前麵有廊橋,去瞧瞧罷。”他背著我從這荒草叢中走了過去,身邊是青草的新鮮味道,天色陰了下去。春末夏初的天氣嗬,真是善變。 這山路雖不崎嶇,倒也不見是有人常走。 走到前麵的廊橋處,趙子泠將我放下。我剛邁出去兩步,便被眼前的景象給嚇到。這鵝卵石鋪滿的長長風雨橋內,停滿了棺材。難道這山中廊橋竟是停棺橋?我吸了口冷氣,心中一陣抽痛。趙子泠卻拉過我,道:“不必慌,這隻是村莊中老人們為自己準備的壽材,無處停放,才擺在這裏。我頭一次來時,也曾被這場景嚇到。” 這麼說,都是空棺材麼? 我呼出一口氣,抬頭看這橋頭頂上的裝飾畫,真是精巧。木柱立在這長廊之中,一根根孤獨又肅然。穿過這密密麻麻停放的棺木,也是走了許久才走出了這風雨橋。一路繼續往前,才行了數百米,便突然變天,大顆雨點毫無預兆地落了下來。趙子泠拉了我的手便往回跑,到這風雨橋時渾身卻已是被淋濕。 因跑太快而氣喘得厲害,我靠在木柱上看著看著趙子泠些微狼狽的模樣突覺好笑,便笑出聲來。踮起腳伸手環住他的脖頸,毫無預兆地吻了上去。他低下頭回應這個突如其來的吻,我又倏地往後退了一退,看著他再次笑出聲。 然這心中疼痛似是壓抑了太久一般突然爆發,我吃痛地蹲了下來,渾身都在發抖。趙子泠環住我,卻是一籌莫展。他看上去似乎無所不能,卻救不了我。 一口黑血吐出來,我癱坐在鵝卵石鋪滿的冰冷橋麵上,四圍盡是漆黑的棺木,橋頂不急不緩地有滴水掉下來。取出懷中藥瓶,雙手顫抖著倒出藥丸來,剛要吞咽下去,便聽得那既陌生又無比熟悉的聲音於耳畔響起來。 “親愛的,到做選擇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