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宗岱的曆程,是一個充滿了啟發性的中西精神相遇時所能產生的火花的佳例。由於其純粹性與誠實性,而成為彌足珍貴的實踐。他由於法國的象征主義而激發出自己所有的智性潛質,在因出於愛國熱情而處於一個人獨自麵對一個並不真正理解其作為的社會時,一直僅憑自己身心的全部潛能,保持著在曆史與世界的雙重視野中的獨行精神。他在這一條充滿未知的道路上獲得的創作成就,尤其在批評領域的鮮花與異果,是那個時代的精神領域內最珍奇的果實之一。由於他的高遠視界與清幽、遼闊的追求境界,他得以超越象征主義本身的某些局限性,而與世界上最珍貴的精神成果、最偉大的心靈相遇,從而一生都保持了高遠的境界,在創作停止,甚至連批評也不得不停止的時候,還固守住了名著翻譯這一淨化個人心靈,同時造福其他讀者的“通靈人”的陣地,保持著自己高潔的心靈與堅決的理性。在他本人的“資本家”、“工程師”和“裁判”之喻中,他一直保持了“工程師”這一以想像力為主導的角色。這位一生相信靈魂世界是偉大的、一生探求不止的工程師,用一句曾經流行但被人忘卻了真正意義的話來形容,是一位真正的“靈魂工程師”。
研究梁宗岱(在拙作的小範圍內,隻能說是“管窺”梁宗岱),當今的意義就在於,在這後現代浪潮下,在全民人文修養普遍下降的前提下,去回答一個嚴肅而迫切的問題:如何配得上中華文明幾千年的精神遺產。具體地說,如何在大規模的曆史感淡漠的大環境中,重新找回一種曆史性(his toricité),如何在中國再一次麵臨與世界(或者全球)的大規模、多方麵的接觸的時代,了解一顆中國心靈與他者文化傳統相撞的種種可能性與潛在性;如何在這社會與科學研究分工愈來愈精細的今天,依然保持一種對於整體的探索,相信學科間的相融性與互相參照性;如何在學術空氣愈來愈淡漠的今天,找回一種科學、嚴謹的學術態度,保持對“事實的尊敬或知識上的謙遜”。正如梁宗岱所言:
所謂知識上的謙遜,就是隻求真理——或真理底可能——之所在,不問出處:不排斥古因為它是古,不崇拜新因為它是新;不因為局部的謬誤而遽要全部推翻,也不因為一時的失敗而妄斷它將永被毀棄;不因為友而全是,也不因為仇而全非。至於造成學閥,排斥異己,那更不在話下了。麵對著一件事實,一個觀念,或一種學說,如果我們不同意而又不發生懷疑,不妨暫時存疑;如果興趣濃厚呢?就擱下自己的意見去研究它底究竟。因為真理的探討比射擊還要精微;必須有自由的心靈和平靜的胸襟才能瞄準。
距離梁宗岱先生說上麵這段話,已經六十年以上了。他所謳歌過的宇宙的星辰,已經足足運行盡了一個天幹與地支的周期,但這琅琅的聲音,依然顯得是那麼的洪亮,那麼的令人“悚然而戒”。
他為中國的現代詩歌指出了一個極為嚴格的方向。有時他本人的創作也未能達到其所指向的高度,然而,這一“指向性”本身,以及隨之而產生的批評意識,就是一種珍貴的精神財富。
重讀梁宗岱,意味著三層“懷舊”:懷古典詩歌的舊,懷20世紀上半葉中西文化大撞擊時代的舊,懷20世紀80年代年代中國學術在沉睡長久之後醒來時形成的文化熱與翻譯熱的舊。如果說,創作日期主要限於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梁宗岱,在吾輩眼中,已是一個真正的“曆史人物”,那麼,20世紀80年代尚在北大校園中散步的梁宗岱的摯友朱光潛,則對我們而言是一個活生生的記憶中的人物。曆史便是這樣,以一個個傑出的人物形象為銜接點,在一個個沙漠、黑夜般的階段之間,建起成功跨越的點,使得文明之流不斷。重讀與重談梁宗岱,歸根結底,其實是要回答這樣一個問題,也就是,在“全球化”與思想界虛無化的大浪潮中,如何做到兩點:跟得上世界,配得上過去。
因為這兩點,是21世紀中國新文化所麵臨的根本性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