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王朝天啟五年,初秋,黃昏的北京城,低沉連綿的陰雲像烏黑色的粘稠血塊,大坨大坨地掛在大大小小的屋簷之上,從紫禁城的金鑾大殿蔓延到西山腳畔的城郊草屋,那種髒兮兮虎視眈眈地俯視著身下這座奄奄一息的古城,好像隨時都會俯衝下來,貪婪地鯨吞掉僅剩的那些色彩。
掐指算來,這是這個王朝的第二百五十又八個年頭。二百五十八年,在這個最不缺曆史的國度,好像還算不上一個太久遠的時間。太祖驅除蒙元出中原,匡扶漢人之正統的號角聲和歡呼聲好像就在耳畔回蕩,依稀還能聽見。可轉眼間連年的閹黨之禍卻已讓這個本就多災多難的王朝步入了風雨飄搖的暮年。
對生於這個亂世,渺小如同蟻蜉的大多數男男女女們而言,這跌宕時局裏的暗流湧動與打打殺殺,早已讓包括生死在內的生命裏的一切都超出了自身掌控。於是,就像這鬼天氣一樣,低頭看不清路,抬頭望不見天,沒有人有興趣再去探究它從何時開始,同樣也沒有人知道它還會持續到何時,索性大家早早就都躲在家裏點起了蠟燭準備入夜,至於明日,任你是風是雨是晴天。對於篤信生死有命的他們來說,天還沒黑盡,夜已經到來。
昏暗冷清的街道盡頭馬蹄聲由遠及近,三個紅衣白靴披護心銀甲的東廠幹事騎著溜黑大馬一路呼嘯而過,馬背黑旗上鮮紅的一個篆體“魏”字,讓這一通橫衝直撞顯得更加囂張跋扈。街心水窪邊喝水的那幾隻土狗來不及躲閃,被馬蹄重重掛倒,哀嚎著吐著黑血四散而去。馬過之處揚起的漫天飛塵裏,沿街人家緊閉著的一扇扇紙窗被震得發抖一般梭梭作響。
“東廠提督提審要犯,速速開門!”人馬一路舉著東廠腰牌高呼著奔向東安門的一處高牆大院。足有三人高的烏金大門上鐵鏈翻滾,門轟然打開,兩隊紅衣尖頭帽的東廠番子高舉著火把魚貫而出,手持明晃晃的柳葉長刀分立大門兩旁。放眼向門內望去,一路延伸進去的火把,把門內外都照的燈火通明。抬頭門匾上鎏金的兩個篆體大字“東廠”,在火光下金晃晃閃得刺目讓人不敢直視。
而此時東廠大獄的深處,陰潮的一間地牢內,一個滿頭銀絲混結著血痂的老者,蘸著釘進右耳深處的玄鐵長釘上溢出的血汙,蜷縮在角落寫完了血書的最後一句。
“漣即身無完骨,屍供蛆蟻,原所甘心。但願國家強固,聖德剛明,海內長享太平之福。此癡愚念頭,至死不改。”
寫畢,老者在草席上認真抹幹淨雙手,吃力地揚起褶皺破損的宣紙,一字一句高聲重讀了一遍又一遍。那一瞬間,眼裏重新泛起的神采,仿佛所有的肉體之痛都已經遠離他而去。
遠處東廠幹事的腳步聲終於還是傳來。
“大笑,大笑,還大笑!刀砍東風,於我何有哉?”
老者笑唱著,在紙上寫下了落款:副都禦史楊漣文孺。
然後,將血書輕輕折好,與另一封早已包好的血書一並藏到了草墊的角落裏,轉身昂首,慷慨赴刑。
這位率領東林黨一眾諍臣與閹黨苦鬥了一生的先帝托孤重臣,兩朝元老,終究還是沒能看到閹黨被鏟除的那天,魏忠賢的一個手段,輕易地血洗了這些“東林學腐”。
可與那些蜷縮進黑夜裏抱頭閉眼聽任命運擺布的泛泛眾生不同,這些東林黨人堅信的是終會有那麼一場瓢潑大雨,洗淨青天,滌蕩眼前。至少在赴死前,他們胸懷裏沒有少了那份希望。
“閹黨必除!”離開地牢前轉身的一個回望,楊漣依稀看到了小獄吏趁東廠幹事不注意,偷偷把兩封血書藏到了身上。
走進那個黑漆漆的刑堂,楊漣再也沒有走出來。一枚長釘釘入他腦門的瞬間,天邊匆匆劃過了幾道閃,隨後響起的那一串悶雷,嚇的行刑的太監一個踉蹌。抬頭緊張地環視四周,未待心情平複,那太監不屑地撇了撇嘴,“老雜種,呸!”
雨終究還是沒有下,連風都沒有,隻是天黑了。
一個黑影閃過,那獄吏揣著血書和一個更大的秘密隱入了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