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獄 初遇(1 / 3)

張守澤站在黑色的鐵門邊,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遲疑了一下,才抬起右腳,緩緩地跨出門檻。當右腳踩在地麵上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有一種好像在做夢的感覺,仿佛周圍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隻是幻境。然後他抬起左腳,輕輕地跨出去。接著,聽見那扇厚重的鐵門在身後哐當一聲關上了。

仰頭望去,天空陰沉沉的,沒有一絲雲,隻是一望無際的黯灰。天氣這個樣子已經好些天了,像是要落雪似的,卻始終落不下來,氣溫總是在零度到三、四度之間徘徊。

在他的前方不遠處,有一家三口抱成一團在哭。他環顧四周,還有好幾堆人,都是三三兩兩地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都是家屬來接人,等了這麼些年,終於不用再隔著鐵窗相望,百感交集。

出來之前,同一間牢房的梁家盛告訴他:“出門以後千萬別回頭看,否則不吉利,將來還得回到這兒來。”

他聽了沒說話,隻是看了梁家盛一眼。

梁家盛一拍大腿,一副悔不當初的模樣:“我就是第一次出獄的時候回頭看了!”

梁家盛是慣偷,十幾歲就已經在監獄進進出出,對牢裏頭這些所謂的規矩熟得很。這家夥和他也不知道是什麼孽緣,六年前在公車上當扒手被抓進來,判了九個月,跟他住同一間囚室,大半年前在一個網吧偷了三千多塊錢被抓進來,判了一年,又跟他同一間囚室,現在還有一個多月才能放出去。

一陣風吹來,冷得刺骨,他把外套的拉鏈往上拉到頭,盡量掩住脖子,但也擋不住寒氣往衣服裏鑽。當年他進監獄的時候是秋天,就穿著這套運動衣進去的,在裏麵,春夏秋冬都穿囚服,現在出獄了,他隻有這一套自己的衣服,所以就這樣穿著出來。獄警說可以幫他買衣服,但他拒絕了,他說會有朋友來接他,給他送衣服。

其實怎麼可能會有人來接他呢。他隻不過是仗著身體好,覺得回家的這一路不過兩三個鍾頭,他扛得住,何必浪費錢買衣服。

他沒有去找附近唯一的那個公交車站,而是沿著那條土路徑直往前走,地上的泥巴被凍得硬邦邦的,能看見那些平日裏來探監的人們留下的雜亂無章的鞋印和車輪印。道路兩旁是無邊無際的曠野,約半人高的野草一叢一叢稀稀拉拉,枯黃而萎靡地延伸到地平線以外。他走得飛快,腦子裏什麼都不想,隻.一.門.心.思.向前衝,一路上都沒有回頭看。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路旁開始出現一些低矮的老式平房,馬路兩旁開始出現擺攤的菜販,他終於看到了柏油馬路。再往前走,開始出現樓房,他明白自己已經從郊區走到了市區。

他找到一個公交車站,看著站牌上的字,發現連一趟經過他家的公交車都沒有,於是問站在旁邊的一個背著書包穿著印有“建寧市第二中學”校服的男孩子:“請問到鍾鼓嶺坐哪一路車?”

男孩子茫然地摸了摸後腦勺:“鍾鼓嶺?我沒聽說過……”

他們身後,一位正拄著拐杖坐在候車長椅上的老大爺聽見了,提起拐杖捅了捅他後背:“喂!鍾鼓嶺早就沒了,現在那一片叫建豐廣場!坐208!”

張守澤怔了一怔,對老大爺點點頭:“謝謝您。”

老大爺用奇怪地眼神看著他:“都改了七、八年了……”

等了一會兒,208路車來了,張守澤上了車,掃視車廂一圈。

公交車司機見他好像在找人,便催促道:“往後麵走。”

張守澤捏著早就準備好的一元硬幣:“請問哪位是售票員?”

年輕的男司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什麼售票員?早八百年前就沒有售票員了!”他指了指旁邊的投幣箱:“錢放這裏麵。”

張守澤這才看到前麵的不鏽鋼投幣箱,上麵赫然四字“投幣兩元”,已經不是從前的一元票價了。他便從上衣口袋裏摸出一元紙幣,和硬幣一起塞進投幣口。

司機忍不住打量了他一下,這寒冬臘月,穿著羽絨服在路上走的人都還要在懷裏捂著暖手袋,這家夥倒好,居然隻穿著一套單薄的深藍色運動服和帆布鞋,衣服的尺寸明顯小了,樣式也很過時。難道這人是從偏遠山區來的?可是看著又不像。

司機聳了聳肩,在心裏下了結論:這個人肯定是腦子有病。

車上人不多,有很多空位,張守澤走到最後一排坐下。他發覺這車裏很暖和,跟寒冷的車外相比簡直是溫暖如春。他循著空中一股熱風吹來的方向看,才明白原來現在的公交車不僅是無人售票,而且還有空調。他快步走了這麼遠的路,出了一身汗,坐在那裏,慢慢地也就捂幹了。

一路上他都專心地觀察著窗外。從前這座城市大多是平房,最高的樓是市中心那幢十二層的聯營貿易中心,而現在一棟挨著一棟全是四十層以上的摩天大廈;從前他隻在外國汽車雜誌上看到過敞篷跑車,而現在各型各款的汽車滿大街跑,看得他眼花繚亂;從前人們都穿得規規矩矩,即便是在夏天,女人們的裙子也一定會長過膝蓋,而現在這街上的年輕姑娘們,穿得都非常漂亮,不過似乎有些過了頭,這大冬天的,居然還有不少女孩子在大衣下穿著短裙,比賽似的露出雪白的長腿。他收回了目光,自嘲地笑了笑,在全是男人的監獄裏呆久了,現在出來看到四處都是女人,突然之間還覺得真是不習慣。

下了車,他四處張望了好一會兒,隻覺一片茫然。眼前所見的城市早已經麵目全非,他知道自己沒找錯街道,但卻感覺仿佛置身於外星球,陌生的人群,陌生的商場,陌生的指示牌,陌生的高樓大廈,就連人行道上的每一塊磚、綠化帶中的每一朵花都是全然陌生的。

突然下雨了。

寒冬臘月的疾風陣雨,夾雜著一粒粒堅硬的冰霰,毫無征兆地砸了下來,街上的人們不是以手遮頭,就是舉包擋頭,皆一路狂奔,尋找避雨之處。

他沒有心思躲雨,仍在那裏慢慢地走,仔細打量各處,努力辨認出曾經熟悉的痕跡。

終於,總算是被他找到了往家裏去的那個巷子口。

建寧大學教師公寓4單元502室。

張守澤站在502的門前,默默地看著自家的大門。樓道裏很安靜,隻聽見寒風從樓梯間的通風口吹進來,發出嗚嗚的呼嘯聲。

這一路上都沒有遇到熟人,現在是中午一點多,他是特意算好了在這個時間段到家的,即使是剛才找路耽擱了一些時間也無妨,左鄰右舍都在午休,應該不會有人撞見他。

可是,終究還是躲不過。

六樓有人下來了,張守澤一望,是認識的人,孫穎老師。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跟在她後麵說:“媽媽,我想吃肯德基……”他進監獄那一年,孫老師剛研究生畢業到建寧大學,還是滿臉羞澀的學生模樣,現在已經有這麼大的女兒了。

張守澤低下頭走到一邊,讓出道給孫老師母女下樓。

孫穎看見他站在502的門口,愣了一下——這套房子已經很多年沒人住了。刹那間她認出來了,這個胡子拉碴皮膚黝黑的男人竟然是張守澤!頓時,她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得厲害,佯裝鎮定,一聲不吭地拉著女兒的手,加快腳步走下樓去,假裝不認識他。

張守澤知道她心裏害怕,便轉身麵對著牆壁,等到聽不見她倆的腳步聲了才回過身。

他看著自己家的墨綠色大門上那些陳舊的紅色油漆字跡,都是當年他入獄後,對他的罪行義憤填膺的人們從各個地方找過來寫下的。因為是舊式的家屬樓,所以沒有物業管理員去清理這些塗鴉,而左鄰右舍避之唯恐不及,當然也不會來管閑事。經過這些年,很多字已經模糊不清,但仔細看還是能辨認出來。

基本上寫的都是同一類的形容詞:大逆不道、喪盡天良、禽獸不如、令人發指、凶殘狠毒……還有一個反複出現的名詞——弑父惡魔。

當年法官宣判時的場景又在他腦海中浮現:“被告人張守澤無視國家法律,故意對其父親張春明進行傷害致其死亡,其行為已經構成故意傷害罪,應依法追究其刑事責任,鑒於被告人張守澤如實坦白自己的罪行,且本案係家庭糾紛而引發的激情犯罪,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六十一條、第六十七條、第二百三十四條等法律規定,判處張守澤有期徒刑十七年,剝奪政治權利五年。”

媽媽在聽眾席上木然地望著他,並沒有哭,她的眼淚早就流幹了。他也沒有哭,他記得當時自己的心情非常平靜,有些旁聽群眾憤怒不已,大罵他喪失人性,紛紛脫了鞋子丟過來砸在他的頭上身上,他紋絲不動,隻是望著媽媽,直到現在他仍然記得那一天媽媽的臉,蒼白得完全沒有血色,連嘴唇都是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