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個月過去。春季來臨了。
隨著春天,明朗晴和的白晝來了,生活就不那麼可憎而乏味,大地也變得好看多了。溫暖的空氣從海洋上和田野上吹來。大地覆蓋著新生的青草,樹上的嫩葉綠油油的。大自然複活,換上一身新裝了。
既然大自然的萬物都煥然一新,年輕而富於朝氣,看樣子,人的頭腦裏似乎也應該有新的希望和新的願望活動才對。
然而人卻是難於重生的。
格羅霍爾斯基仍舊住在那個別墅裏。他的希望和願望都很小,不算苛刻,而且仍然集中在那個麗紮身上,在她一個人身上,不在別人身上!他跟從前那樣,眼睛一刻也不放鬆她,心裏快樂地暗想:“我多麼幸福啊!”這個可憐人確實感到幸福極了。麗紮跟從前一樣,坐在陽台上,不知為什麼總是煩悶地瞧著對麵的別墅和她四周的樹木,從樹木裏望出去可以瞧見藍色的海洋。她跟從前一樣,老是沉默不語,常常哭泣,有的時候給格羅霍爾斯基敷上芥末膏。不過她倒也有新的變化值得慶賀。她的內心有一條蟲子,這條蟲子就是懷念。她心裏滿是強烈的懷念,懷念她的兒子,懷念過去的生活,懷念歡樂。以往的生活不算特別快樂,然而畢竟比當前的生活快樂些。當初她同丈夫一起生活,偶爾總要到劇院去一趟,到俱樂部裏走走,到熟人家裏坐坐。可是在這兒,同格羅霍爾斯基一起呢?這兒的生活空虛而平靜。她身旁隻有一個人,而且這個人常常生病,隨時湊過來甜蜜地吻她,象是沉默寡言而又總是高興得流淚的老爺爺。真是枯燥無味!這兒沒有那個喜歡跟她跳瑪祖卡舞的米海·謝爾蓋伊奇,也沒有《省報》主編的兒子斯皮裏東·尼古拉伊奇。斯皮裏東·尼古拉伊奇善於唱歌和朗誦詩篇。這兒沒有放滿冷葷菜的桌子,沒有客人,沒有保姆蓋拉西莫芙娜,聽不見保姆經常抱怨她果醬吃得太多。一個人也沒有!簡直隻能躺在這兒,活活地愁死。格羅霍爾斯基卻為他的孤獨生活高興,然而他高興錯了。他很快就為他的利己主義付出了代價。五月初,那是連空氣本身似乎也愛著什麼,而且幸福得神魂顛倒的時候,格羅霍爾斯基卻失去了一切:他所愛的女人,以及這一年,布格羅夫又到克裏米亞來了。他倒沒租下對麵的別墅,光是帶著米舒特卡一起遊逛克裏米亞的各個城市。他在那些城市吃喝睡覺,打紙牌。他對釣魚和打獵,對法國女人,已經喪失一切興趣,不瞞讀者諸君,以前那兩個法國女人從他那兒很拐走了一點錢。他麵容消瘦,不再神采煥發,歡暢地微笑,身上隻穿帆布衣服了。伊凡·彼得羅維奇偶爾也到格羅霍爾斯基的別墅來拜訪。他給麗紮帶來果醬、糖果、水果,似乎努力要給她解悶。這種訪問倒沒惹得格羅霍爾斯基不安,特別是因為來訪的次數很少,時間又短,再者看起來他的目的是把米舒特卡帶來,而米舒特卡跟母親會麵的權利卻是在任何情形下也不能剝奪的。布格羅夫來後,總是攤出他的禮物,說上幾句話,就走了。而且那幾句話也不是對麗紮說,卻是對格羅霍爾斯基說的。對麗紮,他什麼話也沒說。
格羅霍爾斯基就放心了。然而俄國有句諺語,格羅霍爾斯基卻不妨記住,那就是“汪汪叫的狗不用怕,悶聲不響的才要怕。”這句諺語是惡毒的,不過在實際生活中有的時候卻十分有用呢。
有一回,格羅霍爾斯基在園子裏散步,聽見兩個人在說話。一個是男人的聲音,另一個是女人的。頭一個是布格羅夫的,第二個是麗紮的。格羅霍爾斯基仔細地聽,臉色白得跟死人一樣,悄悄地往說話人那邊走去。他在丁香花叢後麵站住,開始觀察和傾聽。他手腳一齊發涼。他額頭上冒出冷汗。他伸出兩隻手去抓住幾根丁香枝子,免得搖晃和摔倒。一切全完了!
布格羅夫摟住麗紮的腰,對她說:
“我親愛的!哎,我們有什麼辦法呢?可見這是天意如此。
我是壞蛋喲。我把你賣了。我貪圖那個希律⑩的錢財,巴不得叫他死了才好。可是要這些錢財有什麼用呢?反而心神不定,到處去擺闊罷了!既不得安寧,也說不上幸福,更沒有官品。弄得人象個傻子似的坐在一個地方不動,連一步也邁不出去。你聽說了嗎?安德留希卡·瑪爾庫津當上科長了。就是安德留希卡,那個傻瓜!可是我呢,坐著不動了。主啊,主啊!我又失去了你,又失去了幸福。
我是壞蛋!流氓!你以為到世界末日審判的時候我會好受嗎?”
“我們離開這兒吧,萬尼亞!”麗紮哭著說。“我悶得慌。
我愁得要死。”
“不行,我拿過錢了。”
“喏,把錢退回去好了!”
“我倒樂意退回去,可是唉唉等一下,母馬!錢全花完了!現在隻得聽天由命,小母親。這是上帝在懲罰我們。我是因為貪財而受罰,你呢,是因為輕福哎,我們就活受罪吧。到下個世界就可以輕鬆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