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羅霍爾斯基抱住麗紮,吻遍她所有的小手指頭,那些手指上的粉紅色指甲都已經由她用牙齒啃壞了。然後他把她放在蒙著便宜的絲絨的躺椅上。麗紮躺下去,把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把兩隻手墊在腦後。

格羅霍爾斯基挨著她在椅子上坐下,彎下腰去湊近她。他全神貫注地瞅著她。

在夕陽的光輝照耀下,他覺得她多麼俊俏啊!

從窗口望出去,金黃的落日微微帶點紫紅色,可以完全看清楚。

落日那種明亮而不刺眼的光輝照亮整個客廳和麗紮,一時間給所有的東西都鍍上了金黃色。

格羅霍爾斯基看得入迷了。麗紮並不是怎麼了不起的美人。不錯,她那張小小的貓臉配上栗色的眼睛和翹起來的小鼻子,挺嬌嫩,甚至撩人的心,她那稀疏的頭發黑得跟煤煙一樣,卷曲著,她那小小的身體優雅,靈活,勻稱,好比一條電鰻,不過總的說來。然而,還是把我的審美口味放在一邊的好。格羅霍爾斯基素來為女人所寵愛,他這一輩子所愛過和斷絕過的女人已經有百把個,可是他認為她是美人。

他愛她,而盲目的愛情是到處都會找到理想的美的。

“你聽我說,”他直勾勾地瞧著她的眼睛,開口說。“我來找你商量事情,我的美人。愛情是不能忍受任何不明確和不固定的情況的。我指的是不明確的關係,你要知道。我昨天已經對你說過,麗紮。我們今天就來努力決定昨天提出的問題吧。好,我們來共同解決。應該怎麼辦呢?”

麗紮打個嗬欠,用力皺起眉頭,從腦後抽出右手來。

“應該怎麼辦呢?”她把格羅霍爾斯基的話重複一遍,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嗯,是啊,應該怎麼辦呢?你來解決吧,聰明的小腦袋。

我愛你,而一個熱愛著的人是不能跟外人平分愛情的。他比利己主義者還要利己主義。我可不能跟你的丈夫分享愛情。

我一想到他也愛你,就在心裏把他撕成粉碎。第二,你愛我。

對愛情來說,不可缺少的條件就是充分的自由。可是難道你自由嗎?你想到老是有那麼一個人壓在你心上,難道會不覺得難受?況且那個人又不是你所愛的人,說不定你還憎恨那個人,而這是極其自然的。這是第二。那麼第三,第三是什麼來著?啊,我想起來了。那就是我們在欺騙他,這是不正直的。真誠第一,麗紮。丟開虛偽!”

“是啊,那該怎麼辦呢?”

“這你猜得出來。我認為你必須,而且義不容辭地對他說明我們的關係,離開他,去過自由的生活。這前後兩件事都應當盡快辦到才對。比方說,哪怕今天傍晚,你就可以跟他說穿。這件事也該了結了。這樣偷偷摸摸地談情說愛,難道你就不嫌厭煩?”

“說穿?對萬尼亞說穿?”

“嗯,是啊!”

“那可不行!昨天我就對你說過,米謝爾,那不行!”

“為什麼呢?”

“他會生氣,大嚷大叫,鬧出各式各樣不愉快的事來。難道你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求上帝保佑,可別這麼辦!

不能跟他說穿!虧你想得出!”

格羅霍爾斯基舉起手來摩挲額頭,歎口氣。

“是啊,”他說。“他還不止是生氣呢。要知道,我把他的幸福奪走了。他愛你嗎?”

“愛。很愛。”

“這又是麻煩事!真不知道這件事該怎樣著手。瞞住他吧,那是卑鄙的,可要是對他說穿,又無異於要他的命。鬼才知道該怎麼辦!哎呀,該怎麼辦呢?”

格羅霍爾斯基沉思了。他那蒼白的臉上滿是愁容。

“我們就老是照現在這樣過下去算了,”麗紮說。“要是他想知道這件事,就由他自己撞破好了。”

“可是要知道,這樣做這樣做不但是造孽,而且是。話說回來,你是我的,誰也沒有權利認為你不屬於我而屬於別人!你是我的!我可不能把你讓給別人!我憐惜他,上帝看得見,我多麼憐惜他,麗紮!我一看見他,心裏就痛苦!可是可是,話說回來,這又有什麼辦法呢?你不是不愛他嗎?那你何苦守著他受罪呢?非說穿不可!我們跟他說穿了,就一塊兒到我家裏去。你是我的妻子,不是他的妻子。他要怎麼樣就隨他怎麼樣吧。他好歹總能熬過這種愁苦。他不是頭一個,也不是末一個。你肯逃跑嗎?

啊?快點說!你肯逃跑嗎?”

麗紮站起來,用疑問的目光瞧著格羅霍爾斯基。

“逃跑?”

“嗯,是埃跑到我的莊園上去。然後再到克裏米亞去。我們可以寫信給他說穿這件事。不妨今天晚上就走。坐一點半鍾的那班火車。啊?好嗎?”

麗紮懶洋洋地搔著鼻梁,沉思不語。

“好,”她說,然後就哭了。

她的小臉蛋上泛起小塊的紅暈,小眼睛腫起來,然後淚水順著小小的貓臉淌下來。“你哭什麼?”格羅霍爾斯基心神不定地問。“麗紮!你怎麼了?啊?幹嗎哭呀?你這個人!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親愛的!我的小親親!”

麗紮對格羅霍爾斯基伸出兩隻手去,摟住他的脖子。她抽抽搭搭地哭了。

“我可憐他,”麗紮喃喃地說。“啊,我多麼可憐他!”

“可憐誰?”

“可憐萬萬尼亞。”

“我就不可憐他嗎?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們會惹得他痛苦。他會痛苦,會咒罵。可是我們彼此相愛,這能怪我們嗎?”

說完這話,格羅霍爾斯基就象被蛇咬了一口似的,從麗紮身邊跳開,在圈椅上坐下。麗紮丟開他的脖子,很快地,轉眼間就在躺椅上坐下了。

他倆滿臉通紅,低下眼睛,開始咳嗽。

原來有人走進客廳裏來了,這個人高身量,寬肩膀,年紀三十歲左右,穿著文官製服。他不聲不響地走進來了。可是他走進門口,碰響一把椅子,這才使得那對情人知道有人來了,回頭看一眼。來人就是麗紮的丈夫。

他們雖然趕緊回過頭去看一眼,可是已經遲了。那個人已經看見格羅霍爾斯基抱住麗紮的腰,已經看見麗紮摟住格羅霍爾斯基的貴族氣派的白脖子。

“他看見了!”麗紮和格羅霍爾斯基不約而同地暗自想道,竭力把他們忽然沉重起來的手和困窘的眼睛掩藏起來。那個丈夫呆若木雞,緋紅的臉頓時慘白了。

痛苦的、奇怪的、擾亂人心的沉默持續了三分鍾。啊,那三分鍾!格羅霍爾斯基直到現在還記得。

頭一個走動起來,打破沉默的是丈夫。他走到格羅霍爾斯基跟前,臉上做出毫無意義而又近似笑容的怪相,向那人伸出一隻手去。格羅霍爾斯基輕輕地握一下那隻柔軟而冒汗的手,周身打個哆嗦,仿佛他拳頭裏捏著冰涼的癩蛤蟆似的。

“您好,”他喃喃地說。

“您身體好嗎?”丈夫說,聲音沙啞,低得幾乎聽不見。他在格羅霍爾斯基對麵坐下,不住地整理他腦後的衣領。痛苦的沉默又來了。不過這次沉默不那麼尷尬。那頭一步,最困難、最曖昧不明的一步,已經過去了。

現在剩下來要做的,隻是這兩個人應當找一個借口去取火柴,或者去幹點別的什麼小事而退常他倆都巴不得趕快走掉了事。他們坐在那兒,誰也不看誰,揪著自己的胡子,極力在亂哄哄的頭腦裏找出個辦法來擺脫這種非常別扭的處境。兩個人都出汗了。兩個人都痛苦得受不了,兩個人都滿腔憤恨。他們恨不得扭打一場,可是該怎樣動手呢,該誰頭一個動手呢?但願她走出去才好!

“昨天我在俱樂部裏看見您了,”布格羅夫(麗紮的丈夫的姓)喃喃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