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伯誠
我與正平在固原師專中文係共事有好幾年,在文學上是忘年交。1988年我調回家鄉青島,也曾多次回固原,相敘的機緣雖少,但他給我的印象始終是那麼美好。今年師專升格為寧夏師範學院,舉行慶典,我是師專創建時期的元老,被邀請來參加揭牌典禮。正平已當上教授,出任中文係主任,與中文係總支書記高明泉教授負責接待我,我與正平接觸的機會多了,於是交往頻頻,或傾杯於宴席,或扺掌於案頭,論道談藝、說古評今,所以勤勤懇懇相敘者,皆是出自肺腑的真心話。
一日,正平告訴我他正在編一本《文學的觸須》的書,是他的文學評論結集,他說這是他的第一本書,不知道該怎麼編,要我看看編好的稿子並為之作序,我慨然應諾。古人雲:寄身於翰墨,見意於篇籍,不假良史之辭,不托飛馳之勢,而聲名自傳於後者,未若文章之無窮也。正平出書,是意料之中的喜事,我豈能不讚歌之!然而,我一山東陋儒,要揭日月而行昭昭,不亦難乎!古人雲,君子審己以度人,有晉國南之威的絕代容貌,方可評論美女之鬢長眉短,有龍泉之劍,方可以議論切割之鈍利,我的才能不及街頭賣唱者,怎敢掎摭教授之文章呢!懼怕後世恥笑我呀!但是,古人雲:“街談巷說,必有所采;擊轅之歌,有應《風》《雅》,匹夫之思,未易輕棄也。”我聞此言,膽子大起來,想到那伯牙善鼓琴,隻有鍾子期才能欣賞理解他的琴音,我已年逾七十的老朽,若像子期那樣死去,讓正平像伯牙那樣破琴絕弦終身不複鼓琴,豈不太遺憾了嗎?
正平教授所評論的“西海固文學”我很陌生,他所褒揚的西海固作家如石舒清、郭文斌、了一容、季棟梁、王文清、王懷淩、單永珍、楊建虎等的作品,我都沒有讀過,盡管西海固的作家群已走向全國,盛名震動海內,而我是在蝸牛殼裏討生活的人,所謂“蝸角列州縣,毫端建朝市”。偶爾看到文壇裏“時相與爭地而戰,伏屍數萬,逐北,旬有五日而反”的景觀,就趕快縮回“觸須”。五月走出蝸廬,來到固原,一住四個多月,漫遊西吉、海原、彭陽、涇源、隆德,故地重遊,感受良多。我可以自豪地說自己“門生故吏”滿固原。因為我在固原地區教書二十八年,固原地區某些鄉鎮的溝溝窪窪、山山水水我走遍了,熟悉的程度不亞於西海固的青年作家們。
正平令我審看並作序,實在是要逼我先讀西海固作家的作品呀,為此,我潛下心來讀了石舒清、郭文斌、火會亮、季棟梁、李方、了一容、馬存賢、拜學英、楊建虎、虎西山、王文清、王懷淩、單永珍、馮雄等的作品,並重點研讀了石舒清的小說《逝水》《背景》,郭文斌的散文集《空信封》,火會亮的小說《尋找硯台》,了一容的小說《曆途命感》等,西海固的詩歌作品,我幾乎全部拜讀過。在四個多月裏,我除去應酬、寫作之外,就是讀西海固作家的作品。在閱讀過程中,我被深深地感染了,被震撼了,被教育了。我雖為之執鞭,所忻慕焉。正平教授稱“他們是一群黃土地上的文化囚徒、精神旅人,長期以來,他們忍受著無人喝彩的無邊寂寞,抵禦著世俗大潮的不斷誘惑,讓方塊字在這片多難貧瘠的土地上開花結果,讓它的光芒照徹黃土地的蒼涼寂寞”(《“西海固文學”斷想》)。我想以“寂寞”抵禦“誘惑”,恰是他們不忘黃土養育之本而取得文學創作成就的品格與操守,如果他們厭棄這塊黃土地,到北京、上海去找人喝彩,他們會在喝彩聲裏浮躁起來,會在市場經濟的大潮裏翻船落水,成為文學痞,再也寫不出好的作品來。
寂寞是文學家最高貴的品德,寂寞才能樸素,“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不用權謀智巧,不用文學裝修門麵;寂寞,也不用朝叩富兒門,暮逐肥馬塵。對於作家來說,寂寞就是“以恬養知”,在寂寞中透過內心的恬靜以涵養生命的智慧,去觀察、描繪社會與自然,才能寫出好作品來。君不見,陶淵明歸園田以後,在寂寞中才寫出《歸園田居》《飲酒》那樣的好詩;曹雪芹躲在北京西山裏,守著寂寞才寫出《紅樓夢》;列夫·托爾斯泰,也是在他的莊園裏,守著無邊的寂寞才寫出《戰爭與和平》那樣的巨著;車爾尼雪夫斯基在監獄裏更寂寞了,卻寫出傳世名著《怎麼辦》;而我所擔心者,是西海固作家群中的一些人一旦出了名、當了官,還能不能守得住寂寞……
西海固地區在秦漢時期已經聲名赫赫,幾千年來許多威武雄壯的故事在這裏演出。在文化、軍事、政治上,這片黃土地並不蒼涼寂寞。但就文學而言,中國文學史上卻沒有它的地位,西海固沒有出個像樣的文學家,在這裏吟唱的都是中原過來的流浪兒,所謂“邊塞詩人”“邊塞文學家”中沒有固原人,即便是地方史誌記載下來的詩人、文學家,也上不了經傳。出了個皇甫謐是專擅針灸;出了個皇甫嵩是一個大軍閥,專門鎮壓黃巾起義的。但自20世紀80年代起,西海固作家群異軍突起,衝出寧夏,衝出西北,走向全國文壇。這是值得當今文學批評家很好研究的大課題。文學批評家鍾正平教授把這一作家群體稱之為“一群黃土地上的文化囚徒、精神旅人”。我則稱為“一群黃土地上的普羅米修斯”,他們盜來文學天火賜予西海固人民。他們直麵現實,針砭社會,描摹人生,探究人性,用色彩斑斕的筆搞出一個名聞全國的“西海固文學”來。他們的風骨錚錚,“可啖健牛百”,讓那些“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的作家,“瞀瞀然填乎溝壑”不敢“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已”,於是“旋其麵目,望洋向若而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