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最大的幸福是什麼?我想了許久,最後得出結論—是活得明白。可我的前半生,當時似乎很明白,但如今一反思,卻又覺得不太明白了。
我不明白—二十幾歲時,我是一名活得挺正常挺健康的青年,檔案上清清白白,一點“渣兒”也沒有,為什麼好端端的北京不肯呆,非要隻身去往新疆塔裏木河?為什麼非要離開養育我的文化環境,非要到一個“兩眼一抹黑”的軍墾農場?我當時是遷了戶口的,難道就不怕老死客鄉?
我還不明白—在我經曆了十五年的顛簸之後,終於回到北京,終於回到我當年學過的專業之中,為什麼在我或多或少做出些成績之後,反而越來越懷念在新疆的日子?是人老了的“懷舊”情緒作祟?還是為前半生和後半生之間發生的斷裂而痛苦?我更不明白——我現在的專業是研究京劇和傳統文化,這似乎和當年的去邊疆毫無關係。因此我經常想:如果當年一畢業就投入到現在的崗位,是否會做出更多的成績?有人曾說:上山下鄉很鍛煉人,要青春無悔;可今天的城市青年不上山下鄉了,難道就不能健康成長麼?
種種的迷茫,捉弄著剛剛“安定”的我。想當初,在我處境最不堪的時候,母親曾勉勵我:“咱們既有困難,但更不能沒有理想。”是母親的這句話,決定了我身處逆境卻昂揚向上的人生態度。應該承認,我的後半生還算“順暢”,但越是“順暢”,我也就越發感到前半生是“白過了”,至少—它沒能和後半生結合起來。
天遂人願。在1999年的盛夏,中國作協向新疆派出采風團,名單中有我。日程兩星期,要乘車沿南疆的塔克拉瑪幹大沙漠跑上一圈。看上去是“玩兒”,實際上沒有體力和毅力就很難“玩兒”得下來。要知道,這是極其辛苦的采風———半時間要在車上度過,每天要跑五、六百公裏路程,走十一、二個小時。所幸采風團成員多是中青年,一算歲數,我居然是最大的了!
這樣跑過,一個個身體疲憊又心情振奮。等同伴由烏魯木齊踏上歸程,我則深深呼了一口從天池吹來的風,一掉頭,徑直回歸到我當年呆過的塔裏木農場。我在“底下”見到當初的許多老戰友,緊握的手不肯鬆開,感慨的話語敘說不完……
回來後想得更多。母親和我都曾回望新疆——母親眼中應該是蒼,是明明白白的蒼翠和蒼潤。書中有她穿軍裝(隻是沒有領章帽徽)的照片,那時剛解放,她是黨員,但參加了由民主人士沈鈞儒當團長的中央參觀團,接受過維族姑娘熱情的獻花。如今輪到我回望時,感覺隻能是茫,是交織著的迷茫和渾茫。如今,新疆城市風光是亮麗的,但農場生活依然艱苦,太複雜的感受讓我依舊“還不明白”。從自己說,當年的苦累就白受了?另外從農場說,前人的苦累怎麼就沒使後人的日子更好過些?如今的我,怎麼還有那麼多的“還不明白”?
我想——曆史終究是前進了,首先就表現在對於“還不明白”的容許之中。甚至,有時這“還不明白”比過去還多還大,這是因為除了傳統意義上的正誤之外,又新增加了認識深淺上的差異,以及廣義真理和狹義真理的區別。
相信曆史再進一步時,“還不明白”就會變成“基本明白”,人們的認識也就會在新基礎上統一起來。
作者1999年11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