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7章 1945年的鞋(1 / 2)

午後的陽光像一團一團的豆腐花兒,稠稠地在平安巷靜靜地開放。水婆婆半倚半躺地偎在紅木方椅中,將皺紋縱橫的一張臉平靜地亮在陽光中,眼睛眯成一條線,許久也不曾轉動一下。巷外的鑼鼓聲和歡笑聲似乎離她很遠很遠,在她平靜的臉上沒有留下任何痕跡。她現在惟一做的事情就是用那雙骨節粗大的手,在木椅光滑彎曲的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摩挲。直到平安巷巷口閃出一些晃動的人影,她摩挲扶手的動作才慢慢地停下來。

人影晃動得很慢,似乎有十分鍾,又似乎有50年,才一點一點地晃到水婆婆的麵前。老人站著,一頭銀白色的細發在微風中輕輕地拂動,薄薄的眼鏡片後麵,那雙小小的眼睛也像水婆婆那樣眯著,眯成一條線,頭歪著,平靜地打量著仍然一動不動的水婆婆。水婆婆也用同樣的目光打量他。水婆婆打量得很吃力,她的頭頂發出一陣比一陣巨大的轟響,像是打開了一道接一道的閘門,記憶像一隻敏捷而又機靈的鳥兒,鳴叫著在閘門間快速地飛過去,飛過去。可水婆婆仍然是一臉的平靜,對麵前站著的老人輕輕地晃了晃頭。

老人的手抖了幾下,從懷裏摸出一隻紅色的繡花鞋。那鞋的紅色已經不太濃烈了,在明亮的陽光下也放不出刺眼的紅光來。鞋麵上的白色花朵已經有些泛黃。真的有些泛黃了。水婆婆看得清清楚楚。

水婆婆的臉有了變化,皺紋在無聲地抖動,抖得很輕,很淡。但它們明顯是在抖動了。水婆婆甚至感到自己的臉上有了熱熱的氣息。這熱熱的氣息是來自平安巷午後的陽光嗎?這熱熱的氣息是來自平安巷閃閃爍爍的記憶片斷嗎?巨大的轟響再一次在水婆婆的記憶深處漫上來,水一樣漫上來。盡管那個片斷有些模模糊糊,可水婆婆還是抓住了,一下子就抓住了。

水婆婆看到那也是一個陽光朗照的午後,在平安巷一個門麵不大的燒餅店前,一個叫水兒的女孩兒模仿大人的樣子,半倚半躺地偎在紅木方椅中,將燦若桃花的一張臉平靜地亮在陽光中。大人們都在後麵的灶房裏忙碌,前麵隻有水兒,在嘩啦嘩啦的陽光中用手在木椅光滑彎曲的扶手上一下一下地摩挲。這是水兒發現的一個秘密。用手摩挲木椅的扶手,那種滑滑的感覺讓她倍感愜意。那是隻有女孩兒才可以體味到的愜意,跟享受平安巷軟軟的陽光的愛撫很相似。水兒獨自的陶醉還沒有完,就看見一隊日本兵晃到了平安巷巷口。水兒沒有感到恐懼,她平靜地注視著日本兵移動的身影,依舊偎在椅中沒有動。這是幾個剛從鄉下掃蕩回來的的日本兵,他們個個疲憊不堪,軍衣已經破爛得千瘡百孔,腰間的毛巾也都成了破魚網的樣子。他們隻看了水兒一眼,就沒精打采地走了過去。後麵,是一個小個子日本兵,走得跌跌撞撞。他走到水兒跟前,站住了。水兒看到這個日本兵戴著一副圓框眼鏡,嘴唇上沒有多少絨毛,看水兒的時候頭還歪著。水兒就在心裏驚叫一下。這個小日本兵,其實隻是個男孩子呀!好像,跟自己的年齡差不多呀!叫完了,水兒就迎著他的目光,專注地看他。小兵咧開嘴,努力地做出笑的樣子,卻沒有笑出來。接著,他從懷裏摸出一雙火紅色的繡花布鞋,用手死死地抓著,想了想,一副做出重大決定的樣子,把其中一隻塞回懷裏,將另一隻,遞到了水兒的麵前,然後用手指了指水兒身邊的竹籃子。竹子籃子裏麵,是準備賣的燒餅。水兒明白了,她衝小兵笑了一下,就拿起兩個燒餅,遞到了小兵麵前。小兵的臉似乎紅了一下,但顧不上害羞,拿起燒餅就往嘴裏塞。陽光下的小兵吃得無比香甜,轉眼間,兩隻燒餅就被他吃掉了。他抹抹嘴,扶了扶已經滑到鼻子尖上的眼鏡,又把鞋遞到水兒麵前,示意她收下。可水兒不想收下,她看到那是一隻很漂亮的繡花布鞋,火紅火紅的,鞋麵上的白色花朵白得沒有一點兒雜質,直晃人的眼睛。這漂亮的鞋一定是小兵從日本帶過來的,一定是他的心愛之物,說不定是他的定情物呢。水兒就搖了搖手。可小兵不肯,說了幾句什麼,就把鞋塞到了水兒的懷裏。然後,他衝水兒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追趕前麵的隊伍去了。水兒手裏捧著她從沒有見過的繡花鞋,搖了搖頭,格格地笑了起來,把臉仰進亮亮的陽光裏。水兒的臉上就有了熱熱的氣息,這熱熱的氣息讓水兒的心跳開始加快,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又開始笑,雙肩一抖一抖的,像蝴蝶一樣,把平安巷1945年那個春天的午後的陽光抖得燦爛而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