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牛肉麵,如今名聞海峽兩岸。可又有誰知道,那時候,撈起在觀音鬥中的麵條還沒有進麵碗,那麻麻辣辣的牛肉湯,已載不動許多鄉愁了。
據已故的台大曆史係教授逯耀東先生1990年代末期回憶,台灣最早的牛肉麵,由岡山眷村裏的眷屬發明。岡山是空軍官校所在,眷屬多四川人。為了生計,眷屬們就在台北各個巷口擺出麵檔,名之為老張、老李、老趙川味牛肉麵。薪火相傳到第二代的時候,原來的老張、老李、老趙就改成張家、李家、趙家了。
逯耀東先生散文集《寒夜客來》的讀者,恐怕都會覺得,他是一“麵癡”。比如在兩岸隔絕數十載後,逯耀東回到少年時曾經生活過的蘇州,曾經在三個月時間裏光顧各個麵館,吃了四十幾碗燜肉麵,甚至有一次,吃了一碗紅湯燜肉麵後,再叫服務員端來一碗白湯的吃,說是要比較一下口味。逯耀東先生初返大陸時,正值改革開放之初,大陸飲食行業還沒有回過神來。比如他為之魂牽夢繞的姑蘇風味,在遊曆一番後,卻感覺到早已變成了普遍偏鹹的一種滋味。所以從港台地區回鄉的故人,往往感覺故鄉的吃食不是當年的味道了。
在港台故人紛紛回大陸探親、訪故之前,一些生意場上的弄潮兒,早已將台灣牛肉麵帶到了太平洋的西岸。比如1970年代將台灣牛肉麵帶到加州的李北祺先生。印證逯耀東所言的,是李北祺的身世。他1932年生於重慶市銅梁縣桐梓園。14歲起當學兵,學習機械和航空。1949年,遷至台灣,在台灣大學學習英語,後又赴美,到馬利蘭商學院學習商科。1970年李北祺移居美國,並逐漸開起了一家稱為牛肉麵大王的餐館。
1990年代,李先生加州牛肉麵跟隨肯德基麥當勞等洋快餐,返回祖國大陸,一度掀起潮流。李北祺先生也隨之回到祖國大陸,直到2008年在北京病逝。
從中國大陸出去,輾轉港台地區,再到美國,然後葉落歸根回到大陸,這樣的例子並不少見。1993年,我在蘇州觀前街吃過李先生加州牛肉麵。要知道那是逯耀東少年時大啖燜肉麵的街市,那是在中華麵點領域非常重要的一條街市,而李先生加州牛肉麵,那時候作為海外歸來的“遊子”,與其他蘇式麵點還是有些區別的。李先生牛肉麵當年在觀前街站住了腳,因為他的別致。他的經營方式更像洋快餐,先買票,然後自己去有玻璃格擋的灶間端麵條;他的餐廳布置也一如洋快餐,桌椅板凳都是固定在地上的;他使用密胺的碗筷,不容易打碎。如今,李先生加州牛肉麵大王的號召力,已經不如早先剛進入大陸時。可是,李先生的經營模式影響了大陸一整代麵館。
1988年,台灣開放大陸探親,不久,源自四川誕生在台灣的這一碗台灣牛肉麵,漸漸被大陸同胞所知曉。時光荏苒,進入21世紀,從大陸到台灣旅遊,已經不再是夢想。祖國大陸的遊客,徜徉在台北的夜市,品嚐到了正宗的台灣小吃——蚵仔煎、佐以辣白菜的臭豆腐……隻是,逯耀東先生當年記錄的一番場景已經不再——
“北京的冰鎮酸梅湯與窩窩頭、天津的果子與麻花、四川的紅油抄手與粉蒸小籠、雲南的過橋米線與大薄片、湖南的教頭米粉與臘肉、陝西的牛肉泡饃與穰皮子、山西的刀削麵與貓耳朵、湖北的麵窩和豆絲、上海的粗湯麵和油豆腐粉絲、廣東的耗油撈麵和及第粥、杭州的片兒川、溫州的大餛飩、蘇州的蟹殼黃和生煎饅頭、徐州的糝、符離集與道口燒雞、德州扒雞、南京的桂花鹽水鴨……”可有什麼東西能抗拒光陰的流轉呢?如今的台北街頭,當然見不到這許多正宗的祖國大陸吃食,即使有,也不是當年的味道。反倒是源自大陸的食品,比如遼東、河北一帶的灌餅,到台灣逐漸演變為手抓餅,然後於21世紀初,以台灣美食的麵目,出現在大陸街頭。那些逯耀東先生所提及的燒雞之類,早已演變成台灣鹵味,如今也成了大陸美眉們的厚愛。
現在,無論是上海街頭,還是台北街頭,甚或是在洛杉磯的街頭,如果誰走進一家台灣牛肉麵館,是否會想起,這碗麵,源起於一碗川味的牛肉湯?企盼當年的味道歸來吧,可當年的味道能歸來否?事實上,不管這些個吃食演變成什麼樣,都是中國飲食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正如逯耀東先生晚年在台灣如此寫道——
“隻要一天吃飯不摒棄用筷子,就無法掙脫中國化的糾纏……日本人吃飯不是也用筷子?是的,日本人曾長久受中國文化的熏陶。”其實,我想,在這個江湖上,吃麵的時候,大多數也用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