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說:“能行!你把它放下來,讓我瞧瞧它是誰?”
海根真地就把木板同狼跨地一聲撂在了地上,撒了腳往我們這邊跑,他一時竟忘記了小豬,返身再去抱小豬,又覺得來不及,而狼在地上從木板窟窿裏退出了前爪,立即後腿蹬起,頭抵在地上一聲嘶叫,眼睛就全然變成了白色。可憐的小豬在嘶叫中立定了四蹄,一時方向迷失,竟向狼一步步挪去,狼隻一掌,小豬炭球一般滾動了。海根失了聲地叫:“隊長,隊長!”
叭地一下把槍勾響了。
子彈在狼麵前的一片葉子上爆起,葉子分為四塊飄在空中。狼掉頭就要逃,又是一槍,子彈落在它的身後,地上騰起一股塵煙。接著一陣連發,子彈就圍著狼的身子響了一圈。這瞬間的一連串的槍響,像是電影中發生的場麵,我站在那裏一動不敢動,狼也就在起著煙塵的圓圈裏一步挪不開了。海根大了膽子走近了舅舅,要說話,鼻子卻發噎,他說:“我這鼻子不通氣了。”舅舅說:“別人鼻子不通氣我信的,你這麼大個鼻子能不通氣?”海根就對了狼招手,食指一勾一勾地,說:“這可得要你的一張皮了,冬天裏炕上總得有鋪的呀。施主任,肉就全送了你們吧!”舅舅從口袋裏掏出一顆子彈,在衣服上蹭著彈頭,開始悠然地往槍膛裏按。
“舅舅,”舅舅的神態讓我也覺得他太油了,他將子彈裝進了槍膛,我從突如其來的驚恐中冷靜下來了,走過去抓住了舅舅的槍,我說,“舅舅,你要殺它嗎,州裏頒布了禁獵的條例呀!”
舅舅怔了一下,動作僵住了,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狼。狼的一對白眼也看著舅舅,狼的嘴很大,嘴角似乎有一圈細白的茸毛,一聳一聳露著牙齒,而嘴唇上是一排像和尚頭頂上的香疤一樣的白點,尾巴垂著,脖子呼哧呼哧在鼓動。這樣的對視頗有賭氣的味道,我想起了拳擊台上的拳擊手,但狼的目光終於移開了,渾身開始哆嗦起來,發出低低的哀鳴。
“你這個雜種!”
舅舅罵了一句,把槍膛裏的子彈退下來。
“雜種?”我說,狼還有雜種?“它是野狗和母狼生的,你沒見它長得漂亮卻是個沒勁兒的家夥嗎?”
舅舅轉過了頭,對海根說:“我是吃硬不吃軟的,放了吧,這是我普查過的狼,編號十五,半夜裏我遇見過它都沒有殺。這位就是專員派來專門落實禁獵狼條例的高同誌!”
舅舅竟然指的是我,我一時還沒有醒悟過來,向前走了幾步,就拿捏了派頭,我說:“狼是不能捕殺的,咱們地區現在隻有十五隻狼了,狼是要受到保護的。”
“保護狼?”海根一臉的疑惑,“什麼不能保護了,保護狼?狼是政府養的?!”
舅舅掉過頭從狼的麵前走開,狼突然撒腿就跑,海根急追了數步,狼一回頭,他卻一個趔趄倒在地上,但狼並沒有撲向他,隻是站在那裏往我們這邊看。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它的眼裏放射了一種藍光,樣子極像一位站在婆婆麵前做錯了事的小媳婦,然後轉身走去,先是慢走,再是快走,越走越快,後來猛地一個躍子,拐過牆角不見了。
不管海根如何地叫喊和埋怨,我們都沒有理睬他,抬著黃專家離開了老城池的山頂。舅舅再沒有說話,默默地隻是走,他的槍倒背著,槍頭蹭著了土坎,槍口上滿是泥。富貴圍著海根汪汪叫,後來叉開後腿銀亮亮地撒了一泡尿,攆上了我們。
“舅舅,”我知道舅舅的心情並不好,想尋些話使他忘掉剛才的事情。“午飯前能趕到山下的公路嗎?”
“難吧,”他說,“十二裏路的。”
“黃專家是大胖子,抬著夠沉的。”
“世上最沉的是腿沉。”
“那是十五號狼嗎?”
“十五號。”
“它見了你渾身篩糠一樣地哆嗦哩!”
“……”
“我後悔竟忘了拍照了。”
施德他們也慢慢地活泛開來,開始嘲笑起那個海根了。海根蠻單薄的,又是那麼短的腿,但海根卻能背了狼,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於是就爭論怎麼個背狼,如何在山林裏挖一個坑,坑上搭一個木板,木板上掏兩個小洞,坑裏藏上人和一個小豬或雞,狼經過那裏聽見豬嚎雞叫,就把前爪從木洞裏伸進去要抓,藏在坑裏的人就勢便抓住它的前爪,直接就把野物背走了。專家們這麼說的時候,舅舅一聲不吭,我小聲地問他背過幾隻狼,舅舅說,真正的獵人才不背狼哩。我問獵人為什麼不背?舅舅說:用得著背嗎?擔著黃專員的一個山民笑著說:“你舅舅他背新娘子哩!”背新娘子是商州深山裏的風俗,我以前來商州見過迎親的隊伍,因為山路窄陡,新娘子坐不成車也坐不成滑杆,全是由人背著進婆家的,山裏就有了職業的人馱子。這人馱子一般身體好,又沒結過婚,脊背上就縛著一個鋪了紅氈的竹皮坐椅,新娘子便紅帕子蓋了頭坐在上邊。我見過的一個人馱子已經是四十歲了,仍是童子身,他對我說他們村的媳婦差不多都是他背回來的,誰家的媳婦胖誰家的媳婦瘦,誰家的媳婦身上放香誰家的媳婦一股子汗臭,他都知道。回到村裏拜堂入洞房的時候那是人家的事,他隻坐在門外台階上吸旱煙,前世裏是造了孽了,他恨自己給自己背不回來一個媳婦!聽了山民說舅舅背新娘子的話,我就問舅舅:“舅舅也當過人馱子?”舅舅的臉漲紅了一下,立即罵了一句很粗的話,便不理我,過去拍了拍木板床上黃專家的臉。黃專家還是昏迷不醒著。覆蓋在黃專家身上的是舅舅的那張狼皮,狼皮的四條腿撲拉在木板床的兩邊,毛絨沒有?,平順柔和,而狼頭卻隨著木板床的晃動不住地磕打起他的臉麵,我恍惚地覺得狼皮在活著,像是在親昵著黃專家。但這樣的感覺我沒有敢說出口。我們是在午後的飯辰趕到了山下的公路,又搭乘了一輛車到的州城,專家們被安置在另一個地方,我和舅舅卻由專員介紹住進了豪華的州城賓館,而滿城則風傳著我們抬進了一隻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