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2 / 3)

“你不是基地上的?”我說。

“我像個知識分子嗎?”

“……他們沒有你這眉毛胡子。”

“我就是少了個大嘴。口大吃四方,我要有個四方嘴,哼……”他拿拳頭往嘴裏塞,沒能塞得進去。俯過身輕聲說,“我和施德主任熟,前幾日從雄耳川來的。”

“雄耳川?是鎮安縣的雄耳川?”

“你還知道鎮安的雄耳川?去過嗎?”

“沒去過,但我的老老舅爺家在那兒。”

“姓甚?”

“姓傅。”

“你不是從州城來的,省城人?”

誰能想到,我與我的舅舅相見就是這麼離奇!若是把這次相見寫成文章在報上發表,讀者全以為是手段低劣的編造,但是現實中的奇遇就這麼發生了。我的舅舅名字叫傅山。那個晚上,我把我所知道的關於傅家的故事全講出來,舅舅就不停地加以補充和說明,說到舅舅小的時候如何拽住了狼的尾巴救下舅奶而自己被狼叼走,舅舅便剝下衣服,果然在他的後頸上有三個紅的疤痕,疤痕並不是我想象的是凹下的小坑兒,則鼓得高高,像是大樓門上的釘泡,紅糾糾地放著瓷光。

“我和狼是結了幾代的冤仇!”

“你統計過了沒有,一共捕獵過多少隻狼?”

“你長這麼大,能說清吃過多少碗飯嗎?”舅舅的眼睛裏射動著一股英氣,又狡猾地朝我眨眨眼,“我沒想到你竟也是個大知識分子了!幹你們這號工作的每日都要與人打交道,打過交道的人你怕不會全部記得,但見過你的人都能記得你的。”

“這麼說,”我有些興奮了,“商州所有的狼應該是都認識舅舅的?!”

“可能是這樣吧。左邊那個山崖上有兩隻狼哩,半夜裏它們遷徙,我出去看了,兩個蠢家夥嚇得要跑,卻隻兜圈子,那樣子倒像刑場上的犯人,先自個糊塗了!瞧它們那個樣兒,我說去吧去吧,政府在保護它們哩!”

“你沒有打它們?”

“沒有。”

“舅舅知道現在不能捕狼了。”

“這當然。”

“可……”

一時間,我為舅舅悲哀起來了。現在已不是產生英雄的年代,他雖然是獵人卻不能再去捕獵狼了,商州幾乎一個世紀以來滅絕了老虎、獅子,甚至野牛、野熊,隻是有狼啊!我看著那杆磨得光亮滑膩的獵槍,看著他的一身行頭,我的意思是:那麼,你怎麼還是這身裝扮呢?但我沒有說出口。舅舅抓起了酒瓶,再也沒有讓我,咕咕嘟嘟喝起來。遠處黃專家的哭與笑清晰地從窗縫鑽了進來,從四堵牆中滲透了進來。

舅舅告訴我,他是商州捕狼隊的隊長,當狼越捕越少的時候,專員尋到了他,交給了他一個任務,就是讓他在近一年的時間裏走遍全商州,普查一共還存在著多少隻狼。普查的過程中,除了生命受到直接傷害以外,絕不能獵殺一隻狼。專員的話不能不聽。他上路普查了,共查清了十五隻狼,並以發現的前後順序一一編了號。這十五隻狼分別是:一號灰麻點狼,二號白狼,三號老狼,四號獨眼狼,五號瘸腿狼,六號灰毛黑眼狼,七號禿尾狼,八號黃狼,九號肥狼,十號紅脊狼,十一號白蹄狼,十二號弓腰幼狼,十三號雜毛狼,十四號小青狼,十五號吊肚子瘦狼。正是他普查之後,專員掌握了第一手資料,決心要停止捕狼隊,停止筆廠狼毫筆生產,並建議有關部門製定和頒布了保護和禁獵狼的條例。專員在他普查彙報後,曾讓辦公室的人留他下來,以獵人的身份參與生態環境保護委員會的機構籌建工作。他則一把揪住了對方的衣領,拎雞一樣拎起來罵:如果不能從獵,他還算什麼獵人呢,幾十年來,他已經穿慣了這身獵裝,養成了在崇山峻嶺密林溝壑裏奔跑,不按時吃飯,不按時睡覺,甚至睡覺從不脫衣服,靠著牆坐著就是一宿,若要穿上西服或中山裝,整日坐在辦公室說話,吸煙喝茶,翻看文件,他還算是什麼獵人的身份?!

他說,他由一個捕狼隊的隊長變成了禁獵狼條例產生的主要參與人,所有的獵人都對他有意見了,他才覺得自己很滑稽可笑,很恥辱。更使他食寐不安,有一種罪惡感的是,條例頒布之後獵人們差不多都患上了病,莫名其妙的怪病:人極快地衰老和虛弱,神情恍惚。他真不知道該怎樣對他的舊日隊員解釋,也不知道怎樣說服自己。商州留下了他們這一代獵人,還有什麼事情需要他們幹呢,於是惶惶不可終日。

“我就是為狼而生的呀!”他說。

酒色彌散在舅舅的臉上,黑紅得像個茄子,他可憐地望著我,兩個眼角堆集了白白的眼屎。天哪,舅舅的光頭兩側,一對耳朵竟動起來,這是怎樣的一雙耳朵呀,長而尖,向上聳著,高出眼眉。相書裏講過這種耳形的人聰明,固執,但刹那間鑽進我腦子裏的一個想法是,舅舅的前世是狼,或許經年累月與野獸打交道,也逐漸使自己的形象與野獸較相近似了。舅舅的話是有道理的,人從事一種職業幹得久了,人會依賴這個職業而活著,這就是異化。我在西京城裏,見過了許多離退休的領導幹部,他們在位時雖是工作繁忙、人事複雜,但多麼威嚴、剛強和健康,一旦離退下來身體急劇地壞了,且極易患上老年癡呆病。我的母親已經八十五歲了,她是一生的家庭婦女,在她七十多歲時,我就想請一個保姆,而她堅決反對,家裏買菜做飯、拖地洗衣必須她幹,到了八十三歲,眼看著她已幹不了活了,我說請保姆吧,她哭了,哭得很傷心,說她沒有用了。保姆請來,她卻與保姆搞不到一塊,要指責這樣指責那樣,保姆賭氣離開家的那天,她顯得那麼快活,竟在廚房為我炒了四個菜。想到我的母親,我怎能不理解我的舅舅呢!將心比心,如果世上突然沒有了報紙雜誌和出版社,那我,在大學就學習著寫作,並幹了十多年文字工作,我能不空落和恐慌嗎?“對著的,舅舅,”我對舅舅說,“可是專員他考慮的是整個商州,他擔心的是商州的自然生態環境的破壞,如果到了狼像大熊貓一樣要滅絕了,也像施德主任他們為了繁殖出一個大熊貓要花那麼大的代價,那就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們不願意讓後代成為人工繁殖狼的專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