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兩小時以後,王玉和留下來的那封信,放在張濟才家客室圓桌子上了。秋雲坐在矮椅上,兩手抱了膝蓋,偏了頭隻管去想心事。朱氏眼望了張濟才,兩手按在腿上,坐在他對麵。她正靜等著他說話呢。張濟才口裏銜了一支煙卷,偏了頭靠著椅子靠背,然後搖搖頭道:“老太太!不是我說你,你這件事,做的實在也就不對。姑奶奶已經去掙包銀了,姑爺暫在嶽家住個十天半月,這很不算一回事,他不能白吃你的,好歹有你姑奶奶會飯賬呢。玉和這個人,他不是沒有誌氣的人,不過愛你的姑娘,舍不得拆開來,所以……”
秋雲皺了眉頭:“別所以了,這才歸到玉和不能不走的那個原因,要說到這封信,等待何時?老太太!事到於今,誰也不用埋怨誰,最好你自己到天津去一趟,把這封信親自交給桂英。勸她先別傷心,我們再想法子打聽玉和的消息。他若是到漢口去了,那很不值什麼?隨時可以通信。若是照老媽子的話,他是由西直門走的,他一定是到綏遠河套子裏去了。他常說,有個旅行團,留了一部分人在河套子裏開荒,那裏是個自由之國,他也打算去。我們以為他是氣頭上發牢騷的話,誰也沒有去理會。如今看起來,也許他是真上那個地方去了。若是真到那個地方去了,那可沒有辦法,隻好等他幾時高興,幾時回來。”
朱氏覺得玉和這回出走,不能不說是自己咕嚕成功的。現在把人家少年夫妻拆散,充軍似的,把人家逼到沙漠荒地裏去,良心上究竟也說不過去,因之她默然著許久,才說兩個字:“你瞧。”在“你瞧”這兩個字說完之後,她又沒有什麼可說的了。秋雲道:“這件事,你還是不必耽誤,趕下午這趟車,就到天津去吧。”說著,就不由得歎了一口氣道:“早曉得是這樣的結果,我們真不該做這個媒。我看了這封信,心裏就萬分難過,別說是桂英了。”張濟才道:“那就暫時瞞著她吧。”朱氏搖搖頭道:“那可不行’我們這位姑奶奶,專是講一家理的。回頭她說這樣大的事,都瞞了她,那要和我算起賬來,我真受不了。”張濟才抬起他那個厚手掌,將圓棍似的粗指頭,在腦袋上摸索了一陣,站起來一拍巴掌道:“說不得了,我陪老太太到天津去一趟吧。你娘兒倆,若是說不攏的時候,我還可以從中勸解勸解。”朱氏道:“那就好極了。沒有什麼說的,你還是瞧你太太的麵子,念她們做姊妹一場,多費心吧。那麼,我先回去了,我們車站上見。”朱氏帶著原信走了。
濟才夫婦,又議論了一陣。濟才道:“我曉得,玉和這次逃跑,還不光為了外老太太的顏色不好看。我想桂英上台唱戲,又免不了許多無味的應酬,這是玉和最不高興的一件事。哎!我想做女戲子的人,不去受人家捧場,那就不行嗎?照著賣藝說……”秋雲不等他說完,搶著道:“你別怪女戲子,誰叫他們這些侮辱女子的男子去包圍女戲子?我唱戲的時候,當年你在台底下,沒有怪聲叫好過?沒有請我吃過飯?沒有買東西送過我嗎?”張濟才站著向她作了兩個揖,笑道:“得了,讓下人們聽了去,什麼意思?我們也犯不上為了別人的豆子,炸了自己的鍋。”他說畢,帶著笑容,徑自遛著出去了。
這日下午七點多鍾,張濟才陪著朱氏,一同到了天津,坐了車子,一直就奔國民飯店。本來呢,這個時候,日戲散了場,夜戲還沒有開始,桂英應該是在旅館裏的了。可是朱氏問明了房間,進去一看,隻有乳媽帶著小孩子在屋子裏是坐在椅子上打盹。門一響,進來兩個人,倒把她嚇得一跳。朱氏道:“老板呢?還沒有回來嗎?”乳媽道:“還沒有回來,就有兩個客,坐在這裏等著。等她一來,就把她拉起走了。”朱氏道:“知道她是上哪裏去了嗎?”張濟才就插嘴道:“這還有什麼問的,這個時候走開,一定是讓人拉著吃晚飯去了。”朱氏道:“怎麼到天津來了,她也有這些個應酬?”張濟才明知道她這句話,是和桂英遮蓋著的,自己心裏這就想著,各人有各人的困難,這又何必去多人家的閑事?所以把這事撇開了,便道:“老太太!別等了,咱們先在旅館裏,叫一點飯菜來吃吧。咱們吃完了,她也就應該應酬完了。”
朱氏掩上了門,就低聲問道:“白老板是吃晚飯去了嗎?”乳媽道:“誰知道哇?兩個大老爺們在這屋子裏,蘑菇了半天,老板一頓腳,好像有些生氣似的,就跟著他們走了。那兩個老爺們嘴貧著咧。”朱氏雖覺得這乳媽的話,有些不堪入耳,然而她是一個沒有見過世麵的人,繁華城市裏這些男女交際情形,當然沒有見過,便道:“那都是我們家極熟的人,來坐坐談談,沒有關係。”乳媽道:“不,他們到這兒來,還是那林二爺引見著來的呢。他們老是說要在這裏打牌,老板不肯。為什麼不讓他們打呢?打了牌,我也好落幾個零錢用用呀,老太太!你說是不是?”朱氏又不便怎樣說她,一賭氣隻好是不說了。她心裏想著,我們姑奶奶蒙在鼓裏,這個時候還在開心。自己的丈夫,也不知道跑到哪外國去了。自己也不再說話,在屋子裏和桂英順理順理東西,混著時候。
一會兒茶房走來,說是張三爺已經開好了房間,請白老太太去吃飯。朱氏將帶來的一個小包袱,放在桂英床上,也就走了。她去後約莫有十分鍾,桂英就回來了。乳媽搶著告訴她說,老太太和一個四十多歲的人同來了。桂英的臉上,略略地帶了些酒色,好像沒有說話的工夫似的。在床頭邊,把一隻裝戲衣的大箱子打開,挑了幾件戲衣,放在床上,口裏道:“你胡說,哪有四十多歲的人和她一路來?”乳媽道:“你不信,床上還有那個小包袱在那裏呢’不是她帶來的嗎?”桂英一看,果然是自己家裏的包袱。將包褓打開,裏麵除了小孩幾件毛孩衣而外,還有一封敞口信。信封套上寫著,請交令愛桂英賢妻收。這是玉和來的信,他不來,怎麼倒叫我母親和他帶信來呢?這上麵無非也就是一些愛情話,現在沒有工夫看,帶到戲院子裏看吧。她將這封信端在身上,匆匆忙忙地,就向外麵跑。跑出了房門,又回轉身來問道:“老太太來了,在什麼地方呢?”乳媽道:“吃飯去了。”桂英道:“她回來了,你叫她到戲館子裏去找我吧。今天唱的是雙出戲,九點鍾我就要上場,去晚了,我又要誤場了。”她也不等乳媽的回答,徑自走了。
到了戲館子後台,隻聽到那田寶三在那裏大嚷起來了,他道:“我說了這幾天名角兒應酬多,就別排雙出戲了。九點鍾就上場,這些名角兒,是誰也辦不到的。墊戲吧,墊個化緣。”桂英搶上前笑道:“別嚷了,我來啦。我很快地,抹點兒胭脂粉,披了一件衣服就出去,忙什麼?”田寶三將一條漆黑的手絹,擦著頭上的汗,微笑道:“你來了,我也許不忙,你不來,我怎麼不忙?難道我能抹了胭脂粉替你出去嗎?”人叢中,也不知誰插了嘴道:“那可好,一掀簾子,準是個門簾兒彩。”哄然一聲,大家全笑了。田寶三拉著桂英的手臂道:“我的姑奶奶別開味了,扮戲吧。下麵就是《戲鳳》了,你扮戲也趕著點,我準告訴場上的人,把這出《泗州城》馬後一點吧。”桂英被他連推帶拉,逼得沒有法,隻好向自己化妝的那間小屋子裏去扮戲。她的跟包的,也就把她放在家裏的戲衣帶來了。桂英脫了長衣,穿一件紫身褂子,對了桌上一麵鏡子坐著,讓梳頭的和她梳頭。梳頭的笑道:“你現在倒是老愛唱這種衫子戲。”桂英也向著鏡子裏笑道:“他們都說我不能唱衫子,我有點不服這口氣,憑什麼就知道我不能唱衫子呢?回頭你也去看看,我的衫子怎麼?”說到這裏,趙老四由外麵伸進一個頭來,笑道:“老太太來了,你知道嗎?”桂英道:“我今晚上忙著啦,有話等我回旅館去再說吧。你瞧我忙糊塗了,把那封信忘了瞧。老四,勞你駕,把我長衣袋裏那封信遞給我。”趙老四將信拿著,遞到她手裏。她拿信在手,正待打開來,梳頭的道:“頭已經梳完了,你去穿衣服吧,回頭瞧信,還有什麼來不及嗎?”
桂英想著,也是對了,隻好拿信在手裏穿戲衣,穿好了戲衣,自己照了一照鏡子,覺得大致都扮好了,這就坐在凳子上,捧了那幾張紙看起來。隻看了幾行,這才知道大事不好,不由得臉上變了色,就連喊了幾聲老四。趙老四走了來道快上場了,你還有什麼事?”桂英道:“我們老太太到戲館子裏來了嗎?快給我叫來,我有話說。”趙老四道:“她沒來,在旅館等著你呢。”桂英還要說什麼時,早有人叫道:“白老板!上場上場,正德皇帝出去了。”桂英隻把這信看了幾行,心裏委實不安,然而戲正要上場,卻又是不容耽誤的,隻得拿了信,站到上場門簾子下麵去看。隻看了那兩行是:“我聽到你到天津的第一晚,就讓人將酒把你灌醉了,以後不更可知嗎?”桂英看到這裏,不由得心裏頭連連跳了幾下。可是台上的正德皇帝,已經在那裏唱著“看看來的是何人”了。桂英聽到,慌了,口裏答應著一聲“來了”就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