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章 甘苦不同歌聲到煞尾 甜酸莫辨倩影記從頭(1 / 3)

這書開場的所在,乃是一個舊式戲館的後台,台上正唱著戲,後台的戲子,在鑼鼓聲中,紛紛地扮戲,雜亂極了。這是北平唯一的坤伶班子,後台除了管事和梳頭跟包的人而外,也全是女子。

一個扮楊貴妃的角色,穿了宮裝,戴了鳳冠,站在上場門後邊,手上夾了一支煙卷在抽著。她麵前站了兩個扮太監,六個扮宮女的配角,簇擁著一團。一個扮高力士的醜角,將手上的雲拂,在宮女頭上舉了起來,大聲喊道:“小劉!小劉!跟我買的麻花燒餅呢?我這就上場了,吃不吃呢?”管事的田寶三搶上前來道:“別亂!要打上了(打上是藝人行話,即出場)。嘿!楊老板,您馬後點(藝人行話,即慢一點),程老板還沒有來。”說著,他向那個扮楊貴妃的說話,她噴著煙道:“我怎麼馬後呢?多唱一段四平調嗎?哪個師傅教的醉酒,是哪樣子唱法?”田寶三道:“請佟老板多說幾句廢話……”扮高力士的冷笑道:“得!到了我們這兒,就是廢話了。”田寶三道:“佟老板,您別盡挑眼……楊老板你叫板。”那個扮楊貴妃的搶上一步抓住門簾子,正待說話,又向後一退。扮高力士的道:“這是怎麼回事?高力士沒上,娘娘就叫板了。打上了,老周,咱們上吧。”門簾一掀,兩個太監上場去了。

田寶三見楊貴妃瞪了一雙眼睛,便向前對她拱了拱手道:“對不住,今天我真急,有點亂。您瞧就剩醉酒了。這新人的家庭,全沒有扮,來得及嗎?”楊老板道:“我楊桂芬不伺候大角兒,你不會預備墊個戲,讓我們瞎抓幹什麼?剛才我是沒嚷出來,嚷出來了,台底下準是個滿堂彩的倒好。唱這多年戲,連一出醉酒都唱不過來,這不成笑話了嗎?別人有了主兒,我們還得靠唱戲吃飯啦!”她說到這裏,早聽到戲台上太監已經說著:“遠遠望見娘娘來了”。隻好搶上前一步,抓著門簾,叫了一聲:“擺駕!”將手指上夾的煙卷頭,向地上一擲,退後讓宮女們上場,接著也就出台了。

田寶三回轉身,站在後台當中,兩手一揚道:“就剩今天一天了,大家都不給我一個麵子,打電話,派人找,什麼都辦到了。還是頭齊腳不齊,這叫我怎麼辦?沒法子,墊個化緣吧。”他口裏說著話,人在後台亂跑,抓了幾個女戲子,將她們拖到一處,亂指點著道:“你扮和尚,你扮老道,你扮相公,你扮院子去!”說著,用手將這四個小角兒一推。這四個小角兒看了他一眼,不敢說什麼,各自扮戲去了。

田寶三在後台跳著腳道:“戲也墊了,再要不來,我可沒法子。”說時,在身上又掏出小表來看了看,搖著頭道:“我真不懂這名角兒是什麼心眼兒,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了,還要給我們為難,我真沒有什麼可說的了,他媽……”

忽然好幾個嚷了起來道:“程老板來了!”果然有四個花枝招展的女子,笑嘻嘻地走進來了。第一個就是叫程老板的程秋雲,緊跟她後麵的叫白桂英,是這班子裏兩個台柱。最後麵一個叫於秀寶,一個叫金小樓,也都是重要的配角。

田寶三搶上前,迎著程秋雲笑道:“四位在哪兒來?我們哪裏都沒有找到,真急了。我除了招呼她們馬後點而外,又墊了個戲。”程秋雲臉上紅紅的,笑道:“我們有個飯局,你忙什麼?到了上場的時候,我自然會來。今天是臨別紀念,你瞧,又賣個十成座不是?我憑著這些聽戲的麵子,也不能誤卯。不用墊戲,我們說扮就扮。田大爺,你得明白,今天我可是盡義務來的,你可得委屈點。”田寶三笑道:“得啦!程老板,你扮戲去吧。”

程秋雲走了,白桂英站著,手上拿了條綢手絹,當了扇子,在臉上拂了幾拂,笑道:“今天天氣真熱得很!”田寶三看她臉上時,酒暈紅到耳朵邊來,身上穿了印花粉紅緞子夾祆,越發烘托得豔色淩人。她拿著手絹的那隻手,光了大半截胳臂在外,戴了一隻玉鐲子,越顯得手臂溜圓。她前額的劉海發梳得很長,幾乎可以罩到睫毛上那雙滴溜溜靈活的眼睛,隻管看了人活轉。田寶三笑道:“程老板因為要出閣了,所以那樣高興,白老板今天也是這樣高興,又是什麼喜事呢?”白桂英依然將手絹在臉邊拂著,微笑道:“自己心裏痛快了,就高興,不痛快了,就不高興,要有什麼事情才高興嗎?”田寶三碰了這樣一個釘子,倒沒有什麼話好說,隻得點著頭道:“到了時候了,你去扮戲吧。”白桂英笑道忙什麼,我在半中間才上場呢,誰有煙?送我一根抽抽。”田寶三連忙在身上掏出煙盒子來,笑道:“我的煙不大好,白老板抽不抽?”白桂英笑道:“隻要有煙過癮,我倒不論好壞。你若真有心請我,不會去買一包煙來請我?”田寶三笑道:“這算什麼?你先抽這一根。”說著,將那根煙卷遞了過去。白桂英將煙卷銜在嘴裏,將兩個手指頭,夾了兩夾,笑道:“送煙來怎麼不送火來?”田寶三答應了一聲“是”,連忙找了一盒火柴來,擦了一根,彎著腰將她的煙卷點著。她噴出一口煙來,道了一聲“勞駕”,高跟皮鞋走得如風擺楊柳一般,到她的特別化妝室去了。

原來這個戲館子,叫三喜茶園,是個純粹的舊館子,後台的糟亂,簡直不可用言語來形容。後來伶人思想進化,在這裏唱戲的台柱,有些不滿意於後台的秩序,因之就另辟兩個特別化妝室,留給台柱扮戲。這兩間屋子,便是程白二人各占了一間。白桂英走進了她自己的屋子,跟包的早已拿出了衣服,坐在那裏等著扮戲。白桂英洗過了臉,抹了胭脂粉,見壁上隻掛了兩件旗袍,便問道:“老李,有的是行頭,幹嗎不給我多拿幾件來?”老李道:“往日唱新人的家庭,都是這兩件。”白桂英道:“幹嗎和往日打比,今天不是臨別紀念嗎?”這句話說完,有人在門外答道:“程老板是臨別紀念,怎麼白老板也是臨別紀念呢?”田寶三手上拿了一盒煙,笑嘻嘻地走進來了。白桂英笑道:“這竹杠算我敲著了,真送我一包煙卷。”田寶三道:“真格的,白老板不打算幹了嗎?你要一不幹,我們這班子就散了。我們這班子,不比別家,全是靠本戲叫座。程老板走了,你又走了,哪裏找這兩個人抵缺去!”白桂英打開煙盒子,又取了一根煙卷抽著,笑道:“那活該了。我能為了這個班子,唱一輩子嗎?我今年二十五歲了,再過幾年,我成了老太婆,唱戲不吃香,嫁人也不吃香,我怎麼辦呢?”田寶三笑道:“這樣子說,我們也要喝白老板一杯子喜酒了。姑爺是誰?”白桂英道:“什麼姑爺呀?我找汪督辦去。我到了那裏,他要我不要我,我還不知道呢。”田寶三道:“大家都要去,我也沒法。這是小姐們的終身大事,誰敢多說一句話呀!”白桂英道:“坤伶有的是,你們不會再去找兩個人?本戲也沒什麼難,多說兩回就行了。”程秋雲這時匆匆地走來了,嚷道:“你們說話有完沒完,該上場了。”白桂英這才換了衣服,站到上場門去等候。

田寶三聽了她的話,憑空不免添了一樁心事,在牆犄角邊一個戲箱子上,盤腿坐了。口裏銜了一支煙卷,隻管想心事。有人叫道:“三爺!想什麼了?坐在這裏發愣。”他看時,是白桂英的母親朱氏,便由戲箱子上跳下來,笑道:“今天是臨別紀念了,咱們這個局麵,湊合著也就有三四年,今天說散了,心裏怪不好受的。”朱氏道:“那沒什麼呀?東方不亮西方亮呢!您不會想法子,讓咱們時老頭兒,再組一個班子嗎?”田寶三道:“我的意思不是那麼說,咱們在一處湊合著這麼多年,相處得很好的,現在說散就散了,總有些舍不得。您的白老板,也轉了心眼了,不久也就有婆婆家了。”說著一笑。朱氏歎了一口氣道:“不用提了,這年頭兒,半由天子半由臣。依著我的意思,我們姑娘總得替我再唱兩年戲。可是程老板一走,她也動了心了,我有什麼法子呢?”正說到這裏,台底下哄然一陣地叫著好。朱氏又道:“你瞧,外麵這樣叫好,她們的人緣多好,偏是不肯幹。”田寶三再要說什麼,卻見白桂英走進來了,於是向朱氏丟了個眼色,偏是她眼快,早看見了,便迎上前來道:“你們這裏又說我什麼了?”田寶三笑道:“說您人緣兒好,捧的多。”白桂英鼻子哼著道:“下句我跟你們說了吧,為什麼不唱戲呢?”朱氏瞪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白桂英冷笑一聲道:“誰人不為己,天誅地滅。你們為你們打算,我自個兒也為自個兒打算。”說著,一扭脖子走進她的化妝室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