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二章(1 / 3)

琥珀對於關在一間一片漆黑的房間裏很是傷心,這使她感到悲涼。但她借口居喪的名義至少可以謝絕溫家那些近親遠親乃至朋友熟人源源不斷地來拜訪。她生了一個女孩兒,是老頭兒死後不多幾天就養出來的;親戚朋友都在等她請吃浴兒酒和做產酒,還有孩子取名以後舉行的各式各樣盛大招待會。

實際上送禮的人家很多,但她隻肯招待最最親近的親戚朋友,有客來的時候她一直都是靠在自己床上見他們,她的臉色襯著一片陰沉的黑色愈加顯得蒼白和無力。她對客人有時誠懇地微笑,有時流下一兩顆淚珠,或至少歎息自己的悲哀。有些客人說起那女孩的相貌真是和薩默爾一模一樣,她就又愛憐有加地將那孩子看看。她對人都很客氣,很耐心,並且同往常一樣一成不變,因為她自己知道,老頭兒留了這麼一大份財產給她,她若隻為報答他,這一點麵子總要給他顧著的。

至於自己家裏人,她卻很難見麵。自從她做產以來,家裏人到她房間裏隻來過一次。琥珀知道這一次也還是看在父親分上。她心裏十分清楚,如今老頭兒已經死了,他們全希望她走得越快越好。她呢?如果不是必要的話,也更是不願再在他們家裏生活。

可是每個人的想法都並沒有表示過,隻有切米蒙一人曾說出口來。“唔——現在你已經拿到父親的錢了,你肯定想去買個爵位來,做你的夫人命婦去了吧?”

琥珀給她一個非常輕蔑的冷笑。“也許罷。”她坦然不客氣地說道。

“你能夠買到一個爵位。”切米蒙又說,“可是你買不到夫人命婦所必備的涵養。”這一句話兒,琥珀好像聽過,可是切米蒙的第二句話就隻有她能夠說了,“還有一樁東西你也買不到,即使你的錢再多,也絕買不到嘉爺的心。”

琥珀對於切米蒙的嫉妒早已是無足介懷的輕視,她知道她已經掉進結婚的陷阱,不能再讓自己矛盾了。所以她已覺得她一點兒也構不成危脅。當時聽見她這話,也隻對她白了白眼。“對於你這麼關心,我自然銘記於心,切米蒙,可是我自己會有辦法的,你安下心好了,所以你如果為這事而來,你就可以走人了。”

切米蒙回答她的聲調是低沉而緊張的,因為琥珀的話那麼幹脆,那麼理所當然,已使得她怒不可遏了。“我這就要走,而且我希望永生不再見你了,可是讓我再說一句話——你終究要得到報應的。上帝決不允許你這樣的惡人一輩子猖狂下去。”

琥珀的滿足感變成了一陣玩世的狂笑。“我可以打賭,切米蒙,你也已經對宗教走火入魔了。你若多擁有一點見識,那就該知道,世間最安逸生活的就莫過於惡人。你可以走了,你這大膽的小淫婦,別再來打擾我罷!”

從此切米蒙一直沒有麻煩她,此外也沒有人給她麻煩,大家隻留她獨個人待在房裏,仿佛無視她這人一般。

她派拿爾出去找房子,地點要在安靜些的市郊,在殿北壩和焦十字架之間一段時尚的西廓。快到她養了孩子之後三禮拜的時光,她就親自去看了拿爾已經找到的一所房子。

那是聖馬丁胡同裏的一座漂亮的新建建築,位於好爾朋、德魯雷胡同和林肯館廣場之間,四鄰都是很體麵的人物。那所房子有四層,各層分租一家人家,頂上還有一個假五層,是給傭人住的。琥珀租下了第二層。

這座房子叫做羽飾館,一塊木頭招牌正好從琥珀客廳窗口底下伸出街麵,上麵畫著一枝精致的藍色鳥羽,映在塗金背景上,裝著一隻塗金的鐵質雕花的框子。車房和馬房都在沿街,跟街麵隻隔幾英尺路。狹窄的胡同裏麵住著很多人家,多是宮內的侍臣貴族、封爵的貴婦,以及其他進出白宮的人們。紅色的皮鞋、銀色的餐具、緞子的衣服、半麵的麵具,乃至於華美的假發、華車駿馬,都是琥珀窗口底下時常出現的景致。

這幾間寓所是她生平見過最最華麗的了。

其中有一間前廳,金紫絛的帷幕垂掛著,擺著兩三張金漆的椅兒和一麵華麗的威尼斯式的鏡子。前廳進去就是一個寬敞的客廳,開著許多水晶片兒的窗口,一麵臨街,一麵下臨院子。一隻大理石的爐子裝著石膏的漫頂爐台,一直連到天花板,上麵雕刻著各種繁花、群獸、圖像、流蘇,以及許多裸身女子。燭插是銀的。家具也是富麗堂皇,有的鑲嵌著象牙珠子。

臥室裏麵的設置比這還奢華得多。床架上邊全都包著銀絲布,所有的帷都用綠色的塔夫綢,甚至連所有的椅子也用銀絲布繃著。牆中嵌好幾個衣櫥,還有一張單獨的小榻,頭頂張著一個帳篷,上麵鋪著舒適的長墊,是備隨時躺躺用的,確乎是琥珀生平所見最精益求精的一樁事物了。此外還有三間房,分別是育兒室、餐室和廚房,但琥珀不打算下廚。

那租金高得非比尋常——一年租金一百二十五鎊——可是琥珀對於這種小錢絲毫不放在心上,雖然她不想久居,卻也馬上將它租下了。她不想久居,是因為她猜波盧不久就要來。他已經去了八個多月,現在潭子裏麵又塞滿捕獲來的商船了。

她目前沒有離開溫家,隻是把東西搬到新寓所裏去,一連搬了好幾天,卻也無人問津,其實那些東西不是完全屬於她的。她本已替孩子雇下一個奶娘、一個保姆,如今又加雇了三個女傭人:於是一個闊太太的排場總算準備齊全了。她動身的那天,那麼大房裏竟是鴉雀無聲,門廳裏麵也看不見一個人。這種全然無視的態度,分明顯得全家人都對她懷恨了。

可是琥珀完全不放在心上。這裏的人對她毫無意義了——這些日複一日循規蹈矩的人的生活本來是她看得一錢不值的。她覺得身心愉快全身輕鬆,就向她的馬車座兒上麵仰下了。

“走?唔——”她轉過來向拿爾說道,“現在總算結束了——真是謝天謝地。”

“是啊。”拿爾同意道,她的聲音不高,卻是發自內心的,“真是謝天謝地。”

馬車“得得”地前行,她們靜靜地坐在裏麵,欣賞著窗外沿途的一切。那天濃霧迷蒙,空中的潮濕使得倫敦有種百味混雜的惡臭。街上搖晃著一個年輕的花花公子,一條胳膊筆直地蕩著,原來是剛剛跟人決鬥回來的。對麵有兩個男子,是法國人,被一群野孩子圍住了,大聲地將他們侮辱,又拿肮髒的垃圾去扔他們,原來英國人對於一切外國人都是深刻排斥的,對於法國人尤其憎惡。一個衣衫襤褸的獨眼老婆,手裏拎著一尾幾乎爛掉的青花魚,醉熏熏地一路踉蹌著,嘴裏嘰嘰聒聒不知所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