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都蒙笑起來。“脫了你的大衣,走到台上去,讓我來看看你。”
琥珀就把領口一個活絡結的帶子一拉,讓她的大衣往後落下去。郝察理就伸出一隻手攙她上了台,她把肋骨盡量挺起來,以便顯出她嬌俏的乳房和纖細的腰身,然後從台的這頭走到那頭,又重新回到原處,又掀起裙子讓他看看腿。郝察理和傑都蒙互丟了一個眼色。
最後,等他像個相命人一般暗暗讚許了一番之後,他才問道:“你還有別的能耐嗎,孫太太,除了顯示你的美之外?”
郝察理拿他的煙鬥裝了一袋煙,一邊發了一聲不屑的嗤鼻。“她還能幹什麼呢?她們這樣的人還有別的什麼能幹呢?”
“你不要見鬼吧,老郝!你怎麼不會要她自信到連學都不用學就好登台吧?來吧,親愛的,你說,你還會別的什麼嗎?”
“我能唱歌,也能跳舞。”
“好!那就已經具備一個女戲子的一半功夫了。”
“天知道!”郝察理喃喃自語道,因為他自己會演戲,又以為近來戲院裏有一種壞風氣,除了女性的腿和胸脯之外就什麼都不注重了,“我看將來有一天,一定連《哈姆萊特》裏邊也要加入一幕掘墳人的跳舞呢。”
傑都蒙做了個暗示,琥珀跳起舞來,跳的是一種西班牙慢步舞,她學了已經一年多,學會之後也已跳過很多次,在帕伊茲鎮是為亨坦特和他的朋友們跳的,近來也為梅戈和他所有的熟人跳過,一會兒回旋,一會兒搖擺,一會兒低昂。她在台上敏捷地跳動著,竟至跳得出了神。跳完她又唱起歌來,唱的是一首涉及希臘神話的豔曲,因為她的嗓音極風騷,聽去非常肉感而刺激。最後她又屈膝行了個禮,抬起頭來又給傑都蒙一個刺探的微笑,傑都蒙就鼓起掌來。
“好,你耀眼得如泰晤士河上的煙火一般呢。你能念台詞嗎?”
“是。”琥珀說,實際上她從未試過。
“唔,暫時沒問題。下星期三我們要出演《宮娥》的悲劇了。明天早晨七點鍾你來演習吧,我給你一個角色。”
琥珀歡喜得幾乎發了昏,馬上趕回家去把這偉大消息報告梅戈。第二天早晨她去演習時,原不期望就做女主角,但隻派到一個侍奉宮娥的角色,而且一句話兒都不用說,她就不免大失所望了,對於薪水也是如此,因為一年隻有四十五鎊。這時她才明白嘉波盧給她的五百鎊確實是個很大的數目,隻可惜她頭腦簡單,竟被人騙光了。
可是吉埃華和郝察理都鼓勵她,說她一定能引起聽眾的注意,將來就扮演較重要的角色。
她很快就跟那班男戲子拉起交情來,並且準備去結交那些女戲子,但是那些女戲子都不願意跟她結交。那時舞台上有女戲子還不過是一年多的事情,但是她們已經結成一種穩固的幫派,如有外邊人想闖進來,她們總是嫉妒排斥的。所以她跟她們說話,她們總不理睬,卻在她背後嘁嘁喳喳議論她,到了彩排時總把她的裝飾藏起來,顯然是要作弄得她不能不走的意思。可是琥珀從來不相信別的女人對於她的成功和幸福會有什麼重要意義,所以無論那些同班的女戲子怎樣排斥她,她毫不在意。
舞台生活已經使她著迷了。戲院的一切事情她無不愛好。演習的時候她總非常認真地聽著看著,把其他的台詞都記在心中,尤其使她興奮的是她到內監院去宣誓充做內廷供奉那一次。她走進化妝室裏,見到那些黑的紅的化妝顏料,那些假鼻子、假胡須和頭發,也要感覺到一種神秘的趣味。她又喜歡那些奇異的布景和道具,夜裏會升起月亮,霧裏會透出陽光,忽而能響起群鳥的歌聲,忽而能聽見冰雹的淅瀝。至於那些服裝,尤其使她目眩神迷了,其中有的是貴族們送來的真料兒,卻也有的是毛氈做的廉價仿製品。這一切一切,她都納入自己的心頭,當做自身存在的一部分,猶如她對倫敦這地方的迷戀一般。
等待了好久,那偉大的一日終究來了。頭一天晚上她疑懼交加輾轉難眠,一早起來穿好了衣服,就前往戲院。路上她看見一根柱子上麵釘著一塊演出廣告,就站住看了看,隻見上麵寫道:“十二月九日星期三,皇家戲院公演《宮娥》的悲劇,下午三準時開場。內廷供奉班謹白,願國王國後萬歲。”到了戲院,看見屋頂飄著一麵旗,就是那天有戲公演的標誌。
哦,天!她想道,我是怎麼忽然想起要演戲呢!
時候還早得很,她看見整個戲院都是空的,隻有兩個拉布景的和一個管化妝室的女人。那個女人就是斯戈洛奶奶,是個肮髒糊塗的母夜叉,她的女兒也被傑掌班雇用,每星期二十先令,在那裏服侍一班男戲子。琥珀因自己孤單,平常就和這人拉攏,用錢買她的交情,斯戈洛奶奶就盡心幫琥珀的忙,和其他的女戲子相對抗。當時琥珀和她攀談了一會,等其他戲子陸續到來,她早已經化好妝了,穿好了衣裳,在幕後窺看場子裏的聽眾了。
這時池子裏已經擠滿了花花公子、妖豔婊子、賣桔子的女孩,一片喧笑。前排那些包廂裏,男男女女也陸續到來。一班藝徒已在試練他們的口哨。這時上麵包廂漸漸滿了起來,來的都是奇裝豔服滿身珠光寶氣的太太,戲還沒有開場,她們就懶洋洋的似乎在瞌睡。
琥珀一直站在那裏看著,覺得喉嚨裏發幹,心裏期待得怦怦急跳,不覺郝察理從她背後悄悄掩上來,突然摟住她的腰在臉頰上親了一下,琥珀不由唬得跳起來。“哦!”她慌張地笑了一笑,咽下了一口唾沫。
“現在,寶貝兒!”他輕薄地說道,“你準備要整個城市為你傾倒了嗎?”
琥珀瞟了他一眼,表示自己沒信心。“哦,我不知道呢!梅戈邀了二十位朋友坐在池子裏,打算給我喝彩。可是我怕呢!”
“胡扯。你怕什麼呀?看見那些高級婊子和浪子害怕嗎?別怕他們——”話猶未完,突然聽見舞台頭頂音樂間裏的提琴傳出一派鄉間風味的音樂。“聽!萬歲爺來了!”說著他拉攏了幕,以便他和琥珀能向外窺看。
這時聽見凳腳擦地和嘰喳私語的聲音,原來全場的人都站起來了,挺著脖子向萬歲爺的包廂瞻望。萬歲爺的包廂在正對舞台的望樓的中心,漆得金碧輝煌,掛著紅絲絨的帷帳,並且標著王族紋章。一會兒萬歲爺駕到,音樂奏得越發響起來,全場的人一齊揮舞著帽子,察理那黝黑的臉帶著笑容在一大群簇擁著他的男女當中隨便擺了擺手,算是跟大家招呼;但是大家都注意到他身邊的芭莫貝貝拉,隻見她滿身珠光寶氣,豔麗逼人,傲態可掬還顯著一點慍怒的樣子。琥珀從幕後窺看那一對男女,隻覺他們的氣度無比豪華,令人起敬,就突然感到自已非常的渺小,因此無限痛心了。
“哦。”她很不高興地喘氣道,“他們簡直像是神仙呢!”
“就算神仙也要坐馬桶的呢,寶貝兒。”郝察理說著就掉頭走開了,回化妝室穿大衣去了,因為序幕詞該他念。琥珀看著他的背影笑起來,心裏稍覺舒適些。
但是她的眼睛馬上回到貝貝拉身上,見她懶洋洋仰在那兒,跟旁邊的一個男人說笑著。琥珀看見這情景,不由臉上凝起嫉恨來。那時她心裏的妒忌非常猛烈而慘痛,正如好久以前的那天晚上她看見波盧跟馬車裏一個紅頭發的女人親吻時的感覺。
不過一會兒後,她就被其他許多女戲子包圍上來,大家都吃吃笑著,用手臂將她擠開去,掀起幕來對場裏的捧客擺手。她們都像心裏很快活,什麼都不在乎,同平常演習的時候一點也沒區別。琥珀卻心慌了,恨不得一個箭步跑出戲院,回到自己房間裏去安穩地躲起來。她看到那邊許多銳利的眼睛盯著自己,就膽怯地不敢上台去了。
序幕已經念完,幕又重新掀開,郝察理和穆來格已經開始念他們的台詞。場子逐漸安定下來,已經靜到頂點了。琥珀是把大部分台詞都背熟了的,現在才發現自己連對話都應付不了了,這時一群宮娥已經魚貫上場,傑掌班就把她輕輕推了一下。“走啊。”
她先呆了一會兒,簡直挪不動雙腳,然後帶著一顆捶得幾乎要裂碎的心,終於高高昂起了頭走去了。在演習的期間,那些女戲子一直都聯絡起來把她撇到背後去,那傑掌班屢次說要叫她站前列,大家都不理他,現在遲到最後才出場,反而占到了前列,比任何人都挨近聽眾了。
她聽見前麵池子裏一個男人的聲音。“這家夥這麼漂亮,是誰呀,莫桔兒?”
另外一個人也在議論。“這一定是個新來的姑娘,你看她確實很美呢!”
包廂裏的那班藝徒也在那裏輕輕地咂舌。
琥珀感到自己的臉在發燒,腋窩裏不停在淌汗,可是終於從眼角裏送去一個秋波。她看出了底下有很多人對她仰著臉咧著嘴,這才明白那些人與常人並無兩樣。到她要下場的時候,她又送給台下一個粲然的微笑,因此引起一陣嚶嚶嗡嗡的讚美來。此後她就站在後台幹著急,因為她的角色已經演完了。等到那出戲演完,她就無可救藥地迷戀上演戲。
後來她們走進化妝室,馬菲克忽然跟她說起話來。“你聽我說,你這位什麼太太。”她裝作忘記了琥珀的名字,“你其實不必跟陰溝裏的老鴉似的在那裏晃蕩。那班男人一看見新鮮的東西就會發昏呢。”
琥珀對她微笑,心裏非常得意。“無須勞你費心,夫人。我的事情我來管,你放心吧。”
正在這時空,梅戈帶了他的三個朋友匆匆忙忙趕到了,馬上把她團團圍起來,不許任何人前來侵犯,這倒使她頗有點失望,因為當時正有幾個青年人在那裏看她,打聽她,對她不勝欣羨呢。哦,唔,她想道,我跟梅戈也用不著麻煩下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