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飄落的梨花,宛如飛揚的白雪,落在紅衣上、烏發上、蒼白的麵頰上。仿佛一副恬靜的水墨圖,芬芳浸染的墨汁細細描摹著他病弱而淡遠的麵龐,最後煥發出的,卻是了無邊際的孤寂、漫天彌散的索漠。渺遠得似乎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境。過了,便忘了。
“最後隻剩下一個人。他告訴我,紅色——是生命的顏色,”方吟墨靜靜地微笑著,“父皇、母後、湘嬗、載武、白穎、雲檀、淮岸……已經多得數不清了誒。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著,似乎有點明白,終究還是晚了。”
“你……”我欲言又止,站在距離他不到兩米遠的地方,恐懼地看著他。
“嗬嗬……”他笑出聲,目光恍惚如同空洞。最後,那一點悲涼的笑聲,也漸漸地遠去,終止。
他死了。
然而,他真的死了嗎?我愣愣地站在原地,驚恐地看著靠坐著梨花樹的少年,看著漸漸被花瓣埋沒的紅衣,心裏悲涼如水。風起,花飛,衣衫淩亂,墨發寂寥,少年蒼白的麵孔,無神的雙眼,成為這個春天最蕭瑟的景致。
這時,一個用黑綢將渾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的女人從晨曦裏走來。她將自己裹在黑色的幕布裏,隻露出一雙淚眼迷蒙的雙眼,像個幽靈一般挪動著步伐。她背光走在林子裏,如同一團黑色的妖霧,突兀而陰森,駭人而神秘。她的聲音帶著極力抑製的哽咽、蒼老的喑啞:“這一刻終於來了嗎?”沒有人能夠回答她。她的目光,自始自終都定格在那少年蒼白如槁木死灰般的麵龐上。過了一會兒,等她終於挪動到那樹下,卻又沒了其他動作。她直直地站在少年旁,倏地抬頭朝我看來,啞著嗓子說:“你可以走了。告訴公子,他是白穎這輩子唯一感激的人。”
我猝不及防地被她一瞪,便隻頭皮發麻地盯著她的眼睛,皺眉不語。
她突然笑了,似是恍然大悟般決絕地叫道:“對了,你不知道!除了阿墨和公子,沒有人知道啊——我是白穎,我是身份高貴的王侯嫡女。我的父親是雲國的攝政王白弗,我的母親是尊貴的慕王後,我的兄長是冠古絕今的公子桓,我的弟弟是英雄神武的世子狄和文武雙絕的公子晨,我的庶妹是高傲美麗的白皇後……哈哈,沒有人知道啊,從來都沒有人知道——”眼淚從眼角流出來,她依然笑著叫道,聲斯歇底般決絕。她緩緩蹲下,撲在方吟墨懷裏,忽然放低聲音,悲哀地啜泣道:“可是,我隻願意是阿墨的表姐。”
我愣住了,白弗的嫡長女,不是方吟墨的皇後、世子狄的姐姐麼?公子桓又是哪位?白弗的子女還真多……那麼,這位“嫡長女”又是……天光越來越亮,明麗如同那一樹一樹的白玉梨花。這“黑寡婦”撲在少年懷裏,黑的衣、紅的衫,交織成沉重而詭異的灰暗。她哭著、笑著,從嚴實厚重的黑袍下,掏出一個棕紅色的古木盒,一麵打開一麵念著:
“維年月日,梨花勝雪,具置舊時宮物致祭於故識吟墨公子之前:公子自臨此亂世,迄今凡二十有六載。其降花團錦簇琉璃瓦,其生鍾鳴鼎食帝王家,其長華章安城水雲地,其鳴金龍盤陛高堂坐,其治北雲繁華煙火笙。嗚呼公子,溫恭篤厚,忠孝克全,不幸夭亡!修短故天,輪回之劫,然仙遺此,埋骨梨雪,人豈不傷!憶公子囊生之昔,秉月傾花容,擅墨畫丹楓,淩花仙姿,踏雪攬素,絳衣團火,不勝人間;吊公子尚幼之往,承恩聖武間,領北地州牧,顧帝國邊際,引虎狼遠看,繼嗣位延福,弘才難當;哀公子盛年將濟,皇室式微,白旗婆娑,再難將息,日月爭輝,準折國殤。赴約五殿瓊閣,跡悲鳳安樓落;此去甘拋金屋,他日夢忘烏衣。悵今朝音容難再睹,一腔憤懣同誰訴;懷往昔歡顏笑語之憶,萬種癡狂難再溯。予懷若此,公子故知?聊備酹酒一觴,上窮碧落下黃泉,忘川亦可到;附呈梨花十鬥,花飛花舞花滿天,思公子難言。愁腸百結,惟我神傷,臨奠悲絕,伏維尚饗。”殘香泣,哀聲嚎,酒樽傾,美人絕。
她用最美麗的哭聲,吟誦出了最淒涼的誄文,控訴了最悲哀的時代。酹酒一觴,送走了一生的孤寂,不知道能夠將靈魂送到哪裏……隻是,酒入地府,化為黃泉淒淒,入愁腸,不啻最致命的毒。
她,也死了。
可是,你用這麼深刻的誄文祭奠他,又有誰用更深刻的誄文來回憶你呢?我扶著腰望向這依偎在一起的兩人,心潮起伏地站在原地。——真希望梨花快些落,覆蓋住這一世的淒慘荒涼。
“我們對於眾神來說正像蒼蠅之於頑童,他們僅僅為取樂就殺死我們。”這時,我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沙恭達羅》的最後一幕,也許我從不曾忘記。不管是在哪一世,有些東西,總是存在回憶裏。因為,我曾經那麼真實地經曆過生死別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