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劍懷像杆標槍一樣躺在床上,懷裏抱著他的劍。
劍柄有油光,劍鞘有磨損,如果拔出劍身,還能看到鋒刃上的幾處小缺口。
這是件材質普通的舊物,不知道擺在市攤上有沒有人要,或者能不能賣到幾十文錢。
劍的主人,應當也不會寬裕吧,所以才會住宿在這個偏僻簡陋的小客棧。
夜已經深了,屋外除了秋風瑟瑟,就是山林中時不時傳出的幾聲鴞啼。
宿劍懷仿佛真的睡著了,這一路行來,已經太久沒有這般的安寧和放鬆。
過道裏,傳來輕緩的腳步聲,窗紙上漸漸染映出一團微弱的燈光。
腳步聲停在門外,似乎在猶豫著什麼。
四周又陷入寂靜,隻有屋頂的秋風吹著幾片落葉刮擦而過。
門外的動靜再次響起,門栓被一點點撬開了,吱呀一聲,依稀可見推門而入的,是兩個老人。
宿劍懷在這客棧住了兩日,當然應該認得這一對店主夫婦,盡管他們此時看來和平時很不一樣。
前麵的老翁一手掌燈,一手持匕首,旁邊的老媼拎著一個木盆,雙雙在床前停下來。搖曳的燈光裏,兩人的身影顯得有些輕飄,像一對老邁衰頹的幽靈。
他們的背早已有些駝了,蓬亂稀疏的頭發花白一片,衣著也挺粗陋。顯然,僅憑經營這幾間客房,多年都沒能讓他們的生活有太大起色。
燈光很弱,因為燈芯留得很短,他們一貫都是如此的節儉。
但即使燈光暗弱,他們的臉在夜裏依然很明顯,很紮眼。
那是一種非人的慘白,紙一樣的白,紙一樣的僵。在燈光的陰影裏,在沉寂的深夜裏,這白臉活脫脫就像應該埋在地裏的死人麵皮。
是的,所有在深夜裏見過他們的旅客,回想起他們白天那慈祥生動的麵容,驚怖之餘,都覺得這太奇怪了。
當然,這也成了這些旅客留在人世間最後的恐懼和疑惑。
死都要死了,還被這麼瘮人地嚇一跳,這世道有時真沒地方講理去。
幸運的是宿劍懷還沒看到,他呼吸均勻,麵色平靜,往夢鄉裏走得很遠了。
但老翁似乎還不太放心,他直直地盯著宿劍懷,壓低嗓門,拖著聲調輕喊:“年輕人,起風了,夜裏別著涼啊,脫了外衣,蓋上被子好好睡一覺吧。”
這一番暖心的言語,此時聽來卻像叫魂一樣,讓人毛骨悚然。
床上的宿劍懷毫無反應。
老翁點點頭,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像一張被揉皺了的白紙。
“你放了多少藥粉啊?”他側首問老媼。
老媼掐著指節,比劃著,悄聲道:“一小勺。”
老翁皺眉,“差了點,像這種年輕力壯有身手的,至少得一勺。”
老媼抱怨起來,“藥粉不便宜,不省著點用,棺材本都攢不夠。”
“萬一這小子突然醒來,你就替我收屍吧。”老翁眼神如昏燈,鼻子裏哼了一聲,“死老太婆,一輩子摳搜,就盼著我先蹬腿,然後你隨便挖個坑埋了就行。”
老媼盯著老伴,眯眼一笑,慘白無血色的麵龐上,起了連片的褶子,隱約發出細密的沙沙聲,讓人產生一種那張臉上貼了層紙膜、並且隨時可能被擠掉的錯覺。
她忽然扳過老翁的臉,大呼小叫,“哎呀,老頭子,你這眉毛又掉色了,過兩天讓老張給你重新上色,多花兩文錢,上好一點。”
老翁似乎真生氣了,瞪眼,“都快入土的人了,窮講究什麼?趕緊給閨女辦齊嫁妝才是正經。”
老媼有點委屈,“瞧瞧,花錢你不樂意,不花又說我摳搜、不心疼你。”說完,眼角邊閃出幾點淚光。
老翁一擺手,沉著臉,嘴裏念叨,“正經事不做,跟你這瞎扯蛋。”
說著將油燈放在床頭邊的桌子上,口銜利刃,綰起袖子。此時的他突然顯得精神煥發,孔武有力。年輕那會兒他做過殺豬的屠夫,下手時可謂一刀一命。
現今還是如此。
他向前沉穩地踏出兩步,舒展著雙手。
床上這小子是個硬茬,不能綁起來慢慢放血了,必須一刀封喉。
隻要左手摁住獵物的頭部,右手往其咽喉上一劃拉······
這個步驟他做了九十多次?還是一百多次?具體的他記不清了,反正無一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