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清清冷冷地掛在天空的一角,投下冰涼的銀輝,罩在扶疏的花影上,朦朧欲醉,讓人分外憐惜,窗欞半啟,就像在揚州城裏的那些夜晚一樣,屋內昏黃的燈光照射著雕花的紋路,留下斑駁的暗影。
屋裏,蒼涼的琴韻撩動著無眠人兒的情絲。
和著幽幽的琴聲,空氣中仿佛還流淌著另外一種聲音,那是前院大廳裏傳來的歌舞樂曲聲,是文武百官爭相慶賀的祝福聲,是杯盞相擊觥籌交錯的喧嘩聲,或許,還夾雜著如維臉上的微笑和唇畔的酒意。
“姐姐,”卉兒的聲音裏帶著些許哽咽,“這些日子你身子不好,還是早些上床歇息了吧!”
雁非繼續彈著琴,纖細的手指沒有絲毫停滯,臉上的表情是一片木然。這些日子以來,她仿佛已經忘記了自己堅持入京的目的,忘記了如維說要娶她時的表情,就像現在,即使能夠聽到外麵的樂曲聲,即使能夠想象到醉心閣裏那位含羞帶怯的新娘子,她的眼裏仍舊沒有一滴眼淚,胸中,也沒有預想中的悲和恨。
住在梨園已經有半月之久了,除了初來的那日如維曾經設宴為她和卉兒接風洗塵以外,他之於她,仿佛已經不複存在。每天,她一個人孤單地坐在窗前,撥動著琴弦,說服自己如維是在為國家大事奔波勞頓,每天,梨園裏除了寂寥的琴聲,就隻剩下晨迎朝霞晚送落日的清冷。最後,事情反常到連卉兒都已經不再相信她的理由時,她知道了如維即將大婚的消息。
她還記得當她無意間從兩個下人口中聽到這個消息時的震驚,她也同樣清楚地記得那兩個下人轉身看見她時被嚇得麵色發白的狼狽,於是那一瞬間,她明白了如維為什麼要她和卉兒安安心心地住在梨園,不讓下人們打攪。
他是害怕她知道他娶親的消息,害怕她執著於他對她那些不能實現的誓言。他光輝的仕途是不允許被她不名譽的出身所拖累的,而她卻是那樣的傻,總以為他說過的話都會成真。
“姐姐,卉兒知道你心裏難受,你要是想哭就痛痛快快地哭出來吧,別像這樣子憋在心裏苦壞了自己。”看著雁非一臉的木然,卉兒忍不住抓起她的雙手哭起來。
她抬起手,輕輕撫摸著卉兒的頭發,始終幹涸的眼眶裏湧現出淡淡的雲霧,“好卉兒,都是姐姐不好,要不是姐姐非要千裏迢迢上京來找鄧公子,我們又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呢?”
“才不是,姐姐,都是鄧公子喜新厭舊,貪圖富貴,才讓姐姐受委屈了!”卉兒揚起滿是淚痕的小臉,語氣裏充滿了憤恨。
雁非輕輕地搖頭,“也怨不得如維。皇上賜的婚,誰也違抗不得,身在朝堂,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啊!”
“姐姐,鄧公子為了仕途而放棄你,你卻還要為他找理由,你就是太善良了。”卉兒激動地抓著她的肩膀,咬牙說道:“天下還有一個男人是好的嗎?”
雁非愣了神,天下,還有值得托付的男人嗎?為什麼她就不能像卉兒一樣去恨鄧如維,在他打碎了她的希望,另娶他人以後,她怎麼還能如此心平氣和地為他找出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也許在她心裏,最恐懼的不是如維的背叛,而是來自背叛之後她對承諾、對愛情、對世間男子的失望。
愛,是一個太玄妙的東西,它附帶有太多的因素。當你得到它時,你會感覺幸福充實,感覺生命之中充滿了不可預知的美麗色彩。然而當你失去了它,你失去的,就不僅僅是它了,也許還有它曾帶給你的滿足感和安全感,還有你對生活和生命的感恩與信心。
她已無法判斷自己是否愛鄧如維,甚至她沒有辦法斷定自己是否愛過鄧如維,如果沒有愛,她怎麼會有這樣深的失落?可如果愛過,為何又沒有一絲一毫的怨恨,即使是傷心也做不到?
但是,世上還有值得托付的男子嗎?恍惚間,她看到另外一個有著陰鬱眼神的男人,隔著甘棠湖縹緲的煙波,輕淺地微笑。如果說鄧如維教會了她睜開雙眼看天下,那麼,楊曄便是教會她勇氣,引領她走出玉梳閣置身天下的人。因為他的桀驁強勢,她懷疑過自己對如維的感情,也因為他的疏離淡漠,她毅然走進鄧府的大門。而今,在這座北方的深宅大院裏,她果真如他所說,被困住了手腳,隻能望見頭頂的這一小片天空了。身在南疆的他,不知道現在還好嗎?
“卉兒,”她的雙眼突然有了神采,“收拾東西,我們明早就離開這裏。”
“姐姐,”卉兒淚痕猶存的臉上滿是不解,“卉兒該死,你可千萬不要為卉兒剛才的一時失言而離開啊,鄧公子雖然不能隻娶你一個,但他不是說好了等公主下嫁之後就迎你過門的嗎?”
“卉兒,天下這樣大,難道我們就隻能在鄧府裏爭風吃醋地過一輩子嗎?”雁非的眼睛裏是雲破日出的晴朗,“我不是為了和誰鬥氣,也不是傷心絕望,而是真的想要過自己的生活。好卉兒,你會和姐姐一起走嗎?”
“姐姐,卉兒從小和你一起長大,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姐姐半步,隻要姐姐還要卉兒跟隨左右,否則卉兒決不會離開的。”
“那麼明日一早,我們就出發。”
“姐姐是否已經想好要到哪裏去了?”
“就先向南行吧,往北就是遼疆了,隻有南下還稍微安全點,說不定還是要回到揚州去,就是九江,也好過困守在京城這一方小天地裏。”
“我懂了姐姐,”卉兒重重地點頭,眼光裏滿是對雁非的信任,“卉兒這就去收拾。”說罷對雁非盈盈一笑,扶她站起身來。
瞬間,一陣突如其來的眩暈席卷了兩人,卉兒叫了聲“姐姐小心”,便向一旁倒去。
朦朧間雁非隻覺得眼前黑影一閃,然後就失去了知覺。
雁非看見自己又回到了童年玩耍的那片山坡上,小小的她紮著漂亮的辮子,捉到兩隻美麗的蝴蝶。她玩得多高興啊,竟然忘記了爹爹要她早點回家。直到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捉到的蝴蝶飛走了,她才帶著從樹上抓下來的蟲子往家裏跑,想要嚇嚇娘,讓娘向爹求情,不要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