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八年的初春,濟南的上空飄著大雪。雖然是舊曆除夕,街道上卻是那樣的冷清。彌漫的風雪中,偶爾有幾個人奔走著。他們多是穿得破破爛爛,顯得那麼匆匆促促,大概是要為過年籌備點什麼東西吧。年三十的傍晚了,隻有窮人這時候還出來奔忙,有錢的人家,早已置辦了好酒好肉,圍著火爐在那裏大吃大喝,等待新歲了。
天黑下來了,雪還是紛紛揚揚地下著。鵝毛似的雪片兒撲打著高聳的鍾樓,昏黃的燈光照著鍾樓上的時針,已經是八點了。
往常這時候,興業火柴廠的大鐵門,總是“哐啷”一聲打開,從門內像潮水一樣湧出一大群下工的工人們。他們從大鐵門內吐出來,一個個拖著疲倦的身子,又困又餓地往家裏趕,嘴裏嘁嘁喳喳地咒罵著那累死人的活兒和那欺侮人的工頭。
可是今天,鍾樓的時針已經劃過了八點,還沒聽見那大鐵門的開放聲,還沒見到從大鐵門內湧出下工的人群。
工人們呢?工人還被關在那監獄一樣的工房裏。
興業火柴廠的工房,工人們叫它是“監獄工房”。當初興建這個火柴廠時,工廠主買下了這塊地皮,他在周圍首先築起高高的圍牆。圍牆是用大石塊壘起的,又高又厚,遠遠望去,像個小城堡。然後他在這個壁壘森嚴的城堡裏修起了工房。工房的牆壁也是用巨大的石塊壘起的,房子很高很大,隻在那高大、堅厚的牆壁上端開了幾個很小的窗子。人們走進這龐大的工房,誰都會感到陰森森的。
工人們把這工房叫“監獄”,一方麵因為它建築得那麼陰森,另一方麵是工廠主對待工人也像對待犯人一樣。
童工小玉,就在這監獄一樣的工房裏當見習裝盒工。
小玉,姓陳,她十一歲。按照老習慣,過了今夜十二點,她就十二歲了。雖然她隻有十一歲,可是在這工房裏勞動已經半年多了。她長得不算矮,但是很瘦,臉色黃黃的,一雙大眼睛總是帶點困意。這孩子睡得不足哇,早晨六點鍾就要進工廠,到晚上八點才能回家,這整整的十四個小時啊!
八點了,裝盒工房的女工們還都吃力地勞動著。她們十個人為一個組,麵對麵站在一條一米多高的案子前,左手裏握著一個空火柴盒,右手在一個木盤裏一抓,一下就掐出大約一百根火柴來,“刷”一下送進空火柴匣裏,再用手指一頂,一盒火柴就裝好了。一拿,一掐,一頂,三個動作隻有一秒鍾,女工們的手多麼靈巧啊,一分鍾能裝幾十盒火柴。但是她們的手全都傷痕累累,血跡斑斑,一雙雙靈巧的手全讓沾著硫磺的碎玻璃屑磨破了。
雖說小玉個兒長得不矮,可是她隻有十一歲呀,站在那一米多高的案子前幹活兒,兩隻胳膊總得半舉著。為了使兩隻胳膊不老舉著,她在自己的兩隻腳下墊上兩塊磚頭。唉,跳著磚頭幹活的小女孩,並不隻是小玉一個,哪條案子前都有兩三個,全工房的童工一共有五十多個哪!
整個工房裏昏昏沉沉的,不但是光線暗淡,所有的工人也都昏昏迷迷的。她們全低著頭,站在案子前,不許說話,不許左看右看。雖然她們的雙手是靈巧的,但這時也都遲鈍起來,全都那麼無力地、慢吞吞地、機械地活動著。如果不是把頭拿著打人的板子到處吆喝著,她們準都會站著沉沉地睡去。當然,這會兒她們的心更增加了一層焦急,年三十的晚上啦,誰不想快點兒回家和親人團聚呀!
女工們遲鈍地、機械地向火柴匣裏裝著火柴,裝滿了麵前的那個方木盤,是整整二百四十盒。裝滿了一盤或幾盤之後,就送到驗貨的地方去驗貨,交貨。驗貨的人如果認為合格,便喊聲“一盤交!”於是工人再走到旁邊的賬桌前去領牌。賬桌很高,上麵有個半圓的銅欄杆,把頭在上麵坐著,他聽到“一盤交”之後,便在來到他麵前的人的木盤子裏丟一個銅牌——到月底關工錢時,再憑這個牌領工錢。
“一盤交!”
“當郎!”
“兩盤交!”
“當郎郎!”
工房裏除了驗貨人的喊聲和銅牌的“當郎”聲以外,聽不到工人們的說話聲——這是規定:幹活時說話要受罰的。
小玉又餓又累,又困又冷。她知道今天過年,恨不得。一步跨出工房,一下子飛回家去。可是那牆上的掛鍾一直不到八點。她不時地向那牆上的掛鍾望著。忽然,她拉了拉身旁邊的女工金桂香,小聲地說:“桂香姐,那鍾不動啦,怎麼老是不到八點哪?”
“嗯,知道了。”金桂香也已經多次地看過那牆上的鍾啦,她偏過頭去小聲地和她身邊的馮大姐說了些什麼,兩人又都點了點頭。
小玉想,桂香姐和馮大姐準是商量什麼事兒,她倆的臉上都那麼不平靜嘛。
金桂香是小玉的鄰居,她今年二十三歲,也是十一歲時就進這個工廠當童工,已經幹了十二年了。長期的壓迫和剝削,使她的心底埋卞了深深的仇恨,也把她鍛煉得十分倔強。用把頭的話說:她眼裏能冒火,嘴裏能升煙,打也不怕,罵也不怕,打完了罵完了,她還要斜愣著眼看你!
“馮大姐,魏狗兒搗鬼了!”金桂香說。
“要揭穿他!”馮大姐眼睛裏閃著有力的光芒。
馮大姐有三十歲的年紀,叫馮敏,她進這個工廠才二年多。可是她為人熱情,肯幫助姐妹們解決困難,所以工人們全都很相信她,工房裏有什麼事,都願意找她商量。
這時候在工房的一頭,有不少人喊嘁喳喳說話,繼而大聲嚷了起來。把頭魏寶林騰地一下從賬桌後站了起來,他大聲吆喝著:“誰說話?啊?快幹活兒!嚷嚷什麼?”說著他從桌子上拿起一根板子,氣呼呼地跑了過去。
魏寶林是包裝工房的把頭,他個子不高,兩腮無肉,鼻子塌陷著,才三十多歲的人,扁平的腦門上已經敗了頂。他總好故意把兩片薄嘴唇撇起來,以顯示自己有心術。他的兩隻眼溜圓溜圓的,帶點兒黃色,顯得既凶狠又鄙俗。他對待工人,張口就罵,抬手就打,像隻亂咬人的瘋狗。可是在他的經理主子麵前,卻搖頭擺尾,百依百順,活像隻哈巴狗,所以工人們背後都叫他“魏狗兒”。
趁著魏狗兒拿著板子到一邊去打人了,小玉忙蹲下來:“哎呀,快累死了!”她說著又轉過頭去看那牆上的掛鍾:“那個死鍾怎麼停住了!”
金桂香把手中的火柴盒向案子上一丟,聞馮大姐:“你估計準是過了八點了吧?”
準是過了,幹出的活兒有數嘛!”馮大姐也停下手中的活兒。
金桂香說:“我這回準得讓魏狗兒現原形!”
“可要抓住他的手脖子。”馮大姐囑咐著。
金桂香說:“我有辦法。”
小玉的肚子餓得“咕咕”叫,她蹲在案子下麵,簡直站不起來了。
“快起來,魏狗兒來了!”金桂香用腳碰了下小玉。
小玉還沒直起腰來,魏狗兒已經提著板子走了過來。
金桂香從案子頭上拿過“恭簽”,遞給小玉:“給你,肚子疼,快上茅房去!”
“恭簽”是個什麼玩藝兒呢?那是資本家整治工人的東西。老板怕工人幹活時磨滑兒,在每十個人一組的案子上放著一根竹簽,工人出去大小便,必須拿著恭簽才能去,每個案子上隻有一根,每次隻能去一個人。
小玉拿著恭簽,剛要向廁所走,魏寶林提著板子趕了過來:“哪兒去?”
小玉站住:“我上茅房。”
“上茅房?”魏寶林瞪起小圓眼,把板子舉起來,“懶驢上磨屎尿多!”說著板子就落在小玉身上:“你剛才蹲在那兒幹什麼?”
“我肚子疼!”小玉不服地看著魏寶林。
“我看你是身上癢癢!”魏寶林見小玉敢跟他頂嘴,又把板子舉起來。
小玉丟下恭簽,躲到金桂香身後,魏寶林舉著板子跟過來。金桂香把身子向前一橫:“管天管地,還能管著上茅房嗎?”
魏寶林氣勢洶洶地說:“我管!”
金桂香橫著眼睛看了下魏寶林,拾起地上的恭簽,向小玉手裏一放:“去!”
“喲嘿!”魏寶林把牙一齜,“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我倒要較較這個真兒!”說著揚起板子就往金桂香身上打。
金桂香把手往上一擎,推住了魏寶林的手:“你憑什麼打我?”
魏寶林塌鼻子一聳:“我打你個好管閑事!”
“管閑事?”金桂香冷笑一聲,“我還要管一件哪!”她用力把魏寶林一推,魏寶林向後退了兩步:“你管什麼?”
“那鍾!”金桂香指著牆上的掛鍾,眼睛裏噴著火焰。
魏狗兒慌了:“那鍾怎麼了?啊?”他說著,不安地向牆上的鍾瞥了一眼。
“那鍾有鬼!”金桂香提高了聲音說。
“那鍾有鬼!”許多工人都圍過來,哄哄地嚷著。
“怎麼啦?怎麼啦?”魏寶林揮動手裏的板子,“你們都跑來幹什麼?快幹活去!去!”
“還幹活嗎?”金桂香逼視著魏寶林,“該下工了吧!”她冷不防地抓起魏寶林的一隻手向上一舉:“大家看他這手表,幾點了?”
女工們一下子湧過來,爭著看表,一麵高喊著:“啊?都八點四十了!”
“都過了四十分鍾了,還不下工!”
“這不是要我們的命嗎?天不明就來上班,幹到八點就夠受的了,還偷偷地把鍾停下,讓我們幹冤枉活兒,這誰受得了哇!”
“辦這種事,不怕斷子絕孫嗎?”
“誰家沒老沒小哇,大年三十了,還把我們困在這裏。”
“誰辦了這昧心事,叫他過不了這個年!”
“怎麼?怎麼?”魏寶林冒汗了,他像一個被當場捉住的賊,可是嘴裏還咋呼著,“怎麼?要造反嗎?”
馮大姐向前一站:“魏先生,廠裏規定八點鍾下班,你為什麼偷偷把鍾停下,讓大家幹黑活兒?”
“為什麼把鍾停下,讓我們幹黑活兒?”女工們齊聲責問。
“哼!”魏寶林把小圓眼一瞪:“這——你們都管不著,我叫它走就走,叫它停就停!怎麼著了?你們幹得了就幹,幹不了就滾蛋!”
馮大姐冷笑一聲:“要是都滾蛋了,這個工廠還開不開?”
“要不幹都不幹,把他個‘鍋碴子’曬起來!”女工們齊聲地喊著。
正在這時,總經理郭化雨走進工房來了。這位資本家養得白白胖胖,穿得筆挺、幹淨。他早年間曾到過日本,回國以後,開辦了這個火柴廠。那又高又厚的圍牆,那陰森森的工房,都是他經手修建起來的。他的臉是白的,心是黑的。他是興業火柴有限公司的董事長兼總經理,不但濟南有他的火柴廠,而且在膠東、在魯南又都建了分廠。他會交結反動官府,軍閥張宗昌時期,日本鬼子侵略時期,直到國民黨統治時期,那些衙門裏,他都能隨便出出進進。不斷增長的資本和同官僚的勾結,使得他野心勃勃,要當一個中國的“火柴大王”。可是,工人們是看透他了,工人說他:錢是他爹。爹是王八蛋!隻要為了錢,他連祖宗都能賣個幹幹淨淨。因為他姓郭,工人都希望把他摔爛,背地裏給他起個外號,叫“鍋碴子”。剛才他一進門時,就聽有人喊:“把他個‘鍋碴子’曬起來!”他連忙問:“怎麼的啦?”
魏狗幾見郭化雨進來,認為正是自己表功的時候,忙跑過去弓了弓腰:“經理,她們想鬧事!”
小玉見魏寶林狗仗人勢的樣子,很想給他裝一條狗尾巴。工房裏黑糊糊的,人又多又亂,她趁魏寶林不注意的時候,悄悄地轉到他的身後,用兩個火柴盒,把魏寶林的大褂後襟套了起來。魏寶林在郭化雨跟前點頭哈腰,那大褂後襟一撅一撅的,活像個狗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