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正是未及破曉的黎明時分,暗夜的沉寂依舊籠罩著底比斯城。隱隱有吟誦的聲音夾雜在清涼的晨風中,仿佛是奧西裏斯神自冥界呼出的氣息,吹過皇家宮殿,叫人膽戰心驚。
在通往王後寢殿的列柱甬道上,肅立著兩排衣履潔淨,神情儼然的僧侶。他們點燃了焚香,開始念誦使亡靈再生的祈禱文。侍女們聚集在寢殿禁閉的門外,竊竊私語著。一夜未睡的女官長納芙德拉與雲翩翩,彼此低聲安慰,等待幾位禦醫做出最後的判斷。平日看上去寵辱不驚的皇家大夫們,此時也現出了焦慮的神情,以盡可能輕的聲音商議著王妃的病況。在這樣嘈雜陰鬱的氣氛中,人人都失去了敏銳的覺察力,甚至都不曾聽見法老匆忙走來的腳步聲。
誰也沒有料到法老竟會提前這許多時辰就趕回了底比斯,想來是連夜都在策馬急馳了。出現在火燭微光中的法老,看上去並沒有疲憊不堪,征戰沙場將近一年給他身上留下了深淺不一的傷痕,原本俊秀但略顯稚氣的臉龐也已棱角分明,襯托著他那內斂沉著的目光,益加顯出不可逼視的威嚴來。他異常平靜地受過眾人的跪拜禮,徑自走到大夫們麵前,命令道:“我要知道王妃確切的情況!”
“是!德卡王!”為首的禦醫長硬著頭皮說道,“容臣鬥膽稟告,王妃的情況相當危險。胎兒的意外流產使王妃大量失血,此刻身體尚處於極度虛弱中。臣不敢斷言王妃會就此康複如初!”
禦醫長的話語幾乎沒有帶給法老任何希望,他略一點頭,“那麼孩子呢?”他又問。
女官長納芙德拉走上一步,附在法老耳邊低聲答道:“……是個男孩……已經送去‘亡靈之家’了………”
法老再一點頭,轉身推開宮門,走進那間飄蕩著不詳氣息的寢殿。然後相當鎮定地合上了門,將那令人窒息的人聲與亡靈詩關進另一個世界。現在,隻有可綸,與他在一起。
房間裏聞不到一點嗆人的煙火氣,侍女們都很小心,沒有點燈。借著淡淡的晨光,他看清了可綸,斜倚在軟塌上,靜靜地合著雙眼,低微的呼吸聲仿佛將熄未滅的燭火,虛無地可怕。
法老打了個冷顫,臉上那平靜自若的神情頓時如麵具般破碎得幹淨,心裏麵像有把火在燒,那燒灼的痛楚逼得他不得不快步走到桌邊倒了杯酒,一飲而盡。
恬淡的酒氣悄悄在透明的空氣裏擴散,微漾起醉人的漣漪。這芬芳告訴可綸,她久久期待著的德卡,回來了。
之前她一直是清醒著的,默默傾聽外麵淅淅瀝瀝的雨聲,聽那雨點落進運河,濺出零落單調的水花,這聲音會讓思想停滯。當思想不再活躍,那些被小心埋藏著的悲傷,就不會鑽出來撕扯她的心了。她微微睜開眼睛,看著埃及王慢慢走近她,臉上帶著罕見的緊張,漆黑的眼睛裏閃爍著恐懼的光。
雖然回來了,回來的卻是一個她所不熟悉的德卡。
差不多一年沒有見麵,會起變化是當然的,在這個年齡的人,每一個細胞都是活躍的,隻要外界有一丁點刺激,它們馬上就會發生化學反應。變化雖然微小,卻根深蒂固,永遠都不能夠還原。德卡,不能再算是少年了。人間的陰謀詭計固然騙不過他,來自神明的為難也不能叫他氣餒。他已經長成為真正的法老王,強悍,冷靜,出類拔萃!
——如果可以,她真想永遠地和他在一起,永遠距離他這麼近,讓他聽得見她對他說“我愛你”。這願望或許太貪心太狂妄,她竟忘了自己原本是渺小的,不配去談論永恒。除了孩子氣的純粹愛情,神不會允許她與德卡之間再多一絲一毫的聯係。即使現在與德卡近在咫尺,伸手就能觸摸到他的臉龐,她依然覺得自己離他越來越遙遠,也越來越寂寞。
“我就要死了嗎?”她悄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