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相處十年,以這樣一個看得見一個看不見,一個人類一個精靈的狀態。百年之後回憶起來,發現其實也沒什麼驚天動地刻骨銘心的過往,都是一些淡淡的,回憶的時候嘴角不自覺上揚,很溫馨的畫麵。
比如說他扛著鋤頭去地裏幹活,她踩著他的腳印煞有介事地跟在身後;比如說他在漆黑的夜裏獨自在院子中練拳,她坐在樹上觀賞,並且適時撒下桃花來助興;比如說她偷偷拿走了他放在窗前的一本書,開心地想回到井中看,結果進水之後才想起來紙怕水的,急忙跳出來,但是書已經被泡壞了,模糊一片。她沮喪無比,嚇得好幾天不敢去看他。
等等等等,諸如此類的事情太多了。多到很多都重複了,很多在當時她都沒有在意,回憶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曾經擁有過的是那麼的幸福,那麼的珍貴。
相識第十年,他病重。是忽然間倒下的,倒下之後她回憶的時候才發現他一直以來都是病的,隻是斷斷續續的,他的精神頭又一直很好,不肯躺下來靜養,所以她一直沒有當回事。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
不算大的小院裏麵忽然空了下來。再也沒有讀書聲,沒有散步的身影,沒有各色各式的小雕刻流出來。她也不能故意在樹上跺腳,撒他一身桃花,也不能將成熟的桃子扔下來,砸中他的頭,看到他摸著頭仰起臉,笑著將桃子洗幹淨了吃掉了。
院子裏麵忽然空下來,空到隻剩下她獨自落寞。院子裏麵忽然熱鬧了起來,他的妻妾朋友和大夫們,都忙碌地進進出出,探望他,準備他的後事。人氣太多了,逼的她不敢靠近,隻好長時間呆在井中,人少的時候才出來,坐在桃花樹上看忙碌的人們。
夜深人靜下人都睡著的時候她也曾偷偷靠近,走近那個她從沒有進過的屋子,拿出一堆符咒放在他的枕頭底下,雙手合十低聲:“這是我用一籃桃子和法師換的,說是能驅邪避禍延長生命,你快點好起來啊。”
“不要以為我在逗你,我那可不是一般的桃子。是養著精靈的水澆灌出來的果實……”
她是個話嘮,自言自語旁若無人的境界。這樣子對這空氣說了十年了,所以他的沉睡不知情,對她毫無影響。
閉著眼睛睡得極不安穩的男人忽然睜開了眼睛。病痛折磨的他消瘦,眼睛都凹陷下去了,目光混濁無光,聽說連意識都有些模糊了,不太認人。可是那一天,在最初的散亂無焦點之後,他的目光很快有了焦距,落在井兒的臉上,定住。
井兒嚇了一跳,以為他看到她了。不過後來事實證明是她做賊心虛想多了,他看了她一眼,很長的一眼,眼中有單純的小精靈猜不透的情緒。時光仿佛都被這一眼定格住了。可是一眼之後,他很快又轉移了視線向別的地方看了一眼,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屋子裏麵響起一聲歎息,沉重的,裏麵包含了很多感情。井兒懵懵懂懂的,怯生生開口:“你、不會死吧?”
她問他,也在問空氣。空氣沒有回到她,他當然也沒有。她歎息一聲,抬起手落在他的額頭上,聲音都濕潤了:“你不要死啊。”
淚珠從眼中滾落,落到他的的眼皮上。
他死了,就沒人陪她玩了。四十歲,對於人類來說也是不算長的壽命啊,他怎麼連人類的長壽都做不到?人類的壽命啊,就是這麼脆弱,這麼脆弱這麼短暫。一點都不好玩。
淚水落下,凝結成珍珠。
(3)
傍晚的時候,索命的鬼差提著鐮刀來了。在那之前井兒已經坐在粉色絢爛的桃花樹上一整天了,看盡了他妻妾們的哭泣,大夫們的無奈,下人們的忙亂,這回看到另外一個世界的使者,已經絲毫不覺得意外了。
鬼差披著黑色的鬥篷,手持帶著鐵鏈的鐮刀,進到院子之後先看了一眼坐在樹上的女子,表情古怪。井兒猜到他是知道她的身份了,也沒有太在意。
鬼差進去沒多久,裏麵便傳出來了哭聲,是死者的妻妾們的。她坐在原地不動,神情木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