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剛記事的時候,就有那麼一記耳光清清楚楚的在臉上疼。母親下手很重,這布滿厚繭粗糲的大手就落在了他唯一的兒子巴掌大的臉上,現在如果仔細的翻撥興許還能找到那個巴掌印子。

母親是個寡婦,是我這輩子最早見識到的女人,嚴厲苛責。不知道她塗過口紅沒有,淡淡的那種藏在唇上,生怕給別人發現,她怕別人像發現新大陸那樣驚奇的盯著她,盯著她年輕而陡峭的唇,就連那羞澀都遮掩不住。她應該有這樣的一隻口紅,記錄著他年輕而又火紅的青春。可是沒有,在我的記憶裏沒有,即使我再怎麼努力的翻撿也找不到。

巷子裏傳出一陣陣地叫賣聲,夾著食物的香甜味,飄進人們的世界,年少的孩子總想一探究竟,母親總是拿不出幾多的錢而撇開我,如同撇開那些在她臉上移動的目光,堅決而又憤恨。

小孩子總是貪吃的,而口水這東西又與生俱來,一旦聞到香甜的東西就不知覺的流出,如果貪吃算是天分的話,我在這方麵算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但總得不到充分的發揮,而且在這方麵長期受到壓製。

孩子也會想盡辦法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或許隻是一粒彈珠,一張紙牌。那個賣蠶豆的女人,與我家隻有一牆之隔,翻過去就會進到她的院子。院子裏有幾盆鮮豔的花,我叫不上它們的名字,隻是覺得它們很美麗,在陽光的照耀下有一漾一漾的笑容。院子裏還有剛漿洗過的衣服,晾衣杆被鐵絲捆綁住彼此的分離而又彼此的拉近,水一滴一滴的落下來,打濕泥土。

女人還是未發現這個小小的闖入者,但輕飄飄的香味已經闖入了我的世界,而且肆意的進入我的五髒六腑,引著我眼睛和我的身體尋找香味的來源。不知道那時是哪來的勇氣讓我毫無顧忌直愣愣的站在她的麵前,等待著看著那些美味的蠶豆,自以為可以像從母親的手上拿走幹糧一樣,或者像一位吃客來到小攤老板的麵前,沒有一點點忌憚的心理。

人在誘惑的麵前忘乎所以,哪怕是一個孩子。女人輕微的轉過頭,視線剛剛偏離鍋子,我可以看到她唇上的微笑,和她因為微笑而格外明媚的眼睛。我就那麼粗略的打量著,她應該是不介意的,不介意我站在她的跟前,不介意我覬覦她炒製的蠶豆,不介意我的眼神從她臉上呼呼的閃過,有了這些後我的心安靜了許多,更重要的是我有了充足的把握吃到這奢望已久的蠶豆。

我忘記了我們後來的談話,或許是根本就沒有談話。或許是默許了彼此,沒有寒暄,隻是清淡的關懷和問候。作為一個孩子,那時我又能說出些什麼。或許默默地祈求才是最好的方式,但她給了我所想要的,不是舍予,而是饋贈。我捧著這來自陌生人溫熱的蠶豆,被一張張紙厚厚的裹著,還是被油漬和溫度浸透了,滲到我的掌心。

我不知道我的母親看到這一切後她應該開心的表情,或許會坐下來一起與我分享,或許會誇誇我的能耐,或許會稱讚一下這位陌生女人的手藝和心腸。我懷著喜悅的心情來到母親的麵前,如同一隻乖巧的綿羊撿拾到新鮮的嫩草,送到母親的麵前。母親的臉開始猙獰起來,像是發狂的獅子,朝著我怒吼,我被嚇壞了也被麵前的母親驚呆了,吐不出一個字。而母親言之鑿鑿,要把我釘在木樁上一樣,我忘記了“嗯”了母親的哪一句話,母親的巴掌就重重的壓在我的臉上,紅紅的掌印比我的臉還要大,覆蓋著我的臉。那溫熱的蠶豆也從我的手中脫落,撒在地上像是沒有家的人,紛紛散散。好像隻有母親一個人在說話,我也分辨不清她說了些什麼,隻知道那些是怨憤。

我逃跑了,逃開了這個發狂的母獅,帶著一記沉甸甸的巴掌,蒼然的離開,而且賭咒發誓。在幾個鍾頭後,我被饑腸轆轆的肚子和這種不著深處的黑咕隆咚打敗了,回到家裏。母親還是像一隻發狂的母獅那樣,隻不過這次是因為尋找被別人搶奪走的孩子。

在她靠過來那一刻,我覺得母親比我弱小多了。她紅潤的雙眼中好像有了更多的內容,有了更多可以讓我修飾她的句子,隻是沒有一句可以表達的那麼貼切。母親的步子有些沉了,以前的時候我總跟不上她輕快的步子,而現在我要緩好久才能跟在她的後麵,進到屋裏的時候,桌子上的碗裏盛滿了一個個鮮黃油亮的蠶豆,沾上的灰漬也被擦拭的幹淨,或許還在母親的鍋裏過了一遍油,我遐想著,很貪婪的想著,剛才的一切很快就被這種香味驅趕掉了。

時至深秋了。葉子一片片的落去,隻為渡過凜冽的寒冬。在黑夜的圍抱裏每一個人安靜的睡去,屋子裏的燈微微亮著順著窗戶延伸到院子寖沒在月光裏。井台上的繩子纏繞住水桶,桶裏的水泛著光澤,一晃一晃安靜的睡著,如同搖籃中的孩子那麼安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