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常穿的衣服是一件褐色的短打,一穿也不知道穿了多少年,哪裏破了就隨便找個布片兒一縫。他不是帝都本地人,十三歲的時候隨師傅來都城混口飯吃。憑著一腔熱血、一手好功夫加上俠肝義膽,折騰了十幾年竟也安定了下來,開了家武館。但爹對她說過,在他看來,什麼都比不上她娘親。
娘親是私塾先生的女兒,她四歲的時候,便過世了,隻留下一個模糊的溫柔的影子。她的名字和武館的名字俱是娘親給取的。爹沒讀過書,是個睜眼瞎,當年看上娘親了,也不懂送什麼酸溜溜的詩啊詞啊,每天練完把式了就翻娘親家牆,在娘親窗台上放一枝新采的花。送了兩年,被娘親父親揍了兩年,才把娘親給娶回家。
娘親過世後,上門給爹說續弦的事的人也不少,都讓爹給吃了個閉門羹,久而久之,便沒人了。
她一手功夫俱是爹給教的,常常教到一半,爹會說——“不行不行,女孩子家還是不要學這個好,還是像你娘一樣,讀點書知道些道理。”
她不是讀書的料,小時候買給她的那些經書都被燒野味燒了,便嘟嘴回道:“我就愛這個,讓我看書我看不進,再說了,我現在道理懂得不是挺多得嘛。”
旁邊武館裏的其它弟子們也跟著起哄:“教頭,小教頭這樣好,這樣好!要真變成嬌滴滴的大小姐了,兄弟們可就受不了了。”
武館是她一歲時候落成的。爹功夫好,人又仗義厚道,收的錢也少,起先是街坊鄰裏,後來是帝都南門,尋常人家凡是想學幾手強身健體的,都到會英武館來。她是個女兒家,卻是跟著一群男孩子長大的,上樹掏蛋下河摸魚,什麼都會。
爹的拿手武器是長槍,發現哪個混小子又帶自己閨女出去瞎混時,一杆長槍耍得尤其漂亮,打得人嗷嗷直叫,上躥下跳“我打撒儂個猢猻!”他一生氣,便愛說家鄉話,
橙色的光透過眼皮,紅色的血絲在眼皮上一道道橫著。其實早就醒了,其實早就明白那是回憶,可是總是不想睜開眼睛,或許再躺一會,就會有人在門外敲門“閨女,還不起床!”
“起來喝口湯吧。”
最終還是要醒的。
桌上點了一盞燈,琉璃盞子,拇指大的燭光微微搖曳著。白裳的女子見她睜開了眼,似愣了一愣,低頭將鬢發縷至腦後:“來把湯喝了,躺這麼久,餓了吧。”
“卓姐姐,”她一開口,隻覺得嗓子裏似放了刀片,疼得難受“我……”
卓薇坐在床頭,將湯遞給她,定定瞧著沈知如,似鬆了口氣:“知如,我很開心,你還肯叫我一聲姐姐。”
湯不知道是什麼燉的,清清淡淡,少女喝了幾口,嗓子好受了些。卓薇五官不是精致的類型,卻勝在有一份恬淡如水的氣質,看著她,似乎就能靜下來。沈知如頓了頓,道:“卓姐姐,我年歲不大,但是好人壞人總是分得清的。你救了我,給我一張新的臉。爹……爹的事我也明白,若你們真去劫法場了,非但救不出他們,反倒會陪上自己的性命……我隻是,我隻是……”
女子摸著沈知如的頭,將她淩亂的頭發慢慢順著。
沈知如吸了吸鼻子,哽咽地繼續說道:“況且這件事,於你和風大哥本也沒什麼關係。”
卓薇神色莫測,輕聲道:“不,與我,與我……”
“與你什麼?”
“不,沒什麼,”卓薇低頭,將她的被子掖好“知如,令尊及武館眾人,我們擇了一處風水好地下葬了。”
處刑後的屍體原是有講究的。死者為尊,無論何人犯了何罪,以齊的慣例,向是統一葬於帝都郊外一處好地,由官府買塊薄館,立塊小碑。宣武年間,自趙測一黨得誌後,朝綱日亂,被處死的官員百姓不計其數,變改為隨便拿張草席裹了,就地一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