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行前的中午,父親在飯桌上說,母親生病時,經常獨自站在村口,眺望遠方,期盼著楚風回來,一直到天黑,才帶著失望的神情,拖著病體,一步一步艱難地回到家裏。母親病重的晚期,已經是嚴重的肝腹水了,父親要隔三差五地套上牛車把母親拉到附近工廠的醫院去抽腹水。由於忍受不了病痛的折磨,母親幾次說,如果自己還能走得動,就到村口的池塘裏跳水自盡了。父親又說,母親臨終的那晚,還忍痛摸索著到樓上,把楚風留在家裏的衣服收拾了,裝在箱子裏,並特意交代父親,哪件衣服放在哪裏,生怕楚風回來時,找不到換洗的衣服。父親還說,母親最牽掛楚風已年近三十,還未成家。楚風聽著聽著,無法遏製的悲愴擁堵在胸口,淚水再次奪眶而出,泣不成聲。對母親的愧疚、無力醫治母親的自責,如同一座大山,壓得楚風終生喘不過氣來。母親,是一個苦命的人。病重期間,楚風陪同母親聊天時,母親說起了她淒苦的身世。母親出生在離楚風老家三十多公裏的一個貧困山村裏,楚風的外公外婆在母親年幼時就相繼病逝了。雖然現在楚風還有三個舅舅,但都不是母親的親弟弟。母親說,楚風的外公去世後,外婆改嫁了,後來外婆又病逝了,母親的繼父又娶了妻,才生了楚風的三個舅舅。但後來母親的繼父繼母又相繼病世了,年幼的母親就把三個舅舅一手拉扯大。雖然才三十多公裏的路程,但由於經濟落後,交通不便,母親多年不得到舅舅家走一回親戚。在楚風的記憶裏,一年半載,三個舅舅會趁趕集的日子,來家裏歇腳。母親總是和舅舅圍著火爐,家長裏短的說到夜半三更。第二天早晨,母親就會早早地起來把家裏舍不得吃的臘肉拿出來,做一頓豐盛的飯菜來款待舅舅。所以兒時的楚風,特別喜歡有客人來。有客人來,家裏就像過節一樣的充滿著喜慶的氣氛。吃過午飯後,舅舅就要走了。母親總是一再的挽留,而舅舅卻總說家裏忙,不能多留,執意要走。母親無奈,就到樓上從裝糧食的櫃子裏舀出豆穀之類的糧食,滿滿地裝了一背簍給舅舅背上,又將舅舅一直送到村口,到了一個高坡上,才停止腳步,久久地目視著舅舅遠去,直到舅舅的背影消失在盡頭,母親才依依不舍地轉過身來。兒時的楚風,總是拉著母親的手,陪母親去送別。在母親轉過身來時,總會看見母親拉起衣襟,擦拭眼角的淚水。母親說,她十六歲就遠嫁給了父親。而父親家裏兄弟姐妹總共七個:一個姐姐、三個弟弟、兩個妹妹。由於家庭困難,父親隻上過一年學,十多歲就去當了工人,修水庫,修鐵路,幹的都是勞動強度超過他那個年齡的苦力活。父親說,那時還是人民公社時代,家裏很窮,又缺乏勞動力,掙的工分太少,分的口糧不夠吃,爺爺就叫父親回家務農了。父母結婚一年後,就被爺爺趕了出來。父母上無片瓦,下無張席,冰天雪地裏,大哥要出生了,父母就用包穀杆搭了個窩棚住著,生下了大哥。後來,母親一邊背著大哥參加公社的勞動,掙工分,一邊節衣縮食,又到處求人,才蓋了一間茅草房。而楚風兄弟四人,都是在那間茅草房裏長大的。那間茅草屋,直到楚風上初中時,才拆了改建成一間平房。母親去世的近些年,楚風逢年過節,都要回去看望父親,給父親一些錢。父親不願意和楚風的哥弟們一起生活,父親說他怕吃“受氣飯”。楚風的哥弟們也沒有要父親和他們生活的意思。後來,楚風自作主張,把父母的土地分給了哥弟們耕作,隻要求哥弟們每年湊一點糧食給父親就行了,而父親生活需要的零用錢則由楚風負責。但父親勞作了一輩子,閑不住,就自己開墾了一片荒地,依舊早出晚歸地勞作。且每年都要養幾頭豬,慢慢地,日子也就寬裕了起來。每次回到老家,楚風都要到樓上,在母親的牌位和遺像前點上三柱香。獨自看著母親慈祥的笑顏,心潮起伏,思緒萬千。深夜裏,當楚風熟睡時,總能夢見母親站在床邊,慈祥地看著楚風笑。伸出手,母親的笑顏卻如水中的影子,漸漸散去。留下的,是淚水打濕的枕邊。回到K城的第二天早上,楚風就趕去上班。到了辦公室,部門領導卻專門開會,對楚風提成了批評,說隻給楚風一個星期假,楚風卻耽擱了半個月才回來,要扣200塊錢工資。楚風的直接領導是一個年近五十的女人,待人向來尖酸刻薄。楚風靜靜地聽完批評之後,一言不發。到了下班時間後,就簡單地收拾了自己的物品,關了手機,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下午3點多,領導打來了傳呼,楚風也不回,隻在心裏恨恨地說:“去她媽的工作。”到了晚上,回到宿舍後,楚風拿出一遝信紙,獨自坐在夜裏,思緒翻騰,激情澎湃地寫了一封辭職信。在信裏,楚風怒氣不平,憤憤地說:“雖然我的母親隻是一位很平凡很普通的農村婦女,也許在你看來,不值一提。但是,她是我的母親。沒有她,就沒有我。我想,如果是你病重或者去世了,同是做母親的,你也希望你的兒女能陪著你,能送送你。我無法高尚到為了工作,連母親去世都不管不顧……。”第二天一大早,楚風就把信和辦公室的鑰匙一同扔在辦公桌上,轉身就回宿舍收拾東西,準備回老家。此時此刻的心境,楚風無心工作,他想回到老家,多陪父親一段時間再說。正收拾衣物時,辦公室的一位女同事打來電話來叫楚風回去,說領導專門等著他,要和他聊聊。楚風沒好氣地說:“我已經辭職了,沒什麼好聊的。”女同事用討好地口吻說:“回來嘛,領導說什麼事都好商量。你不回來她不給你辦手續。”楚風無奈,隻好回去。到了辦公室,領導滿臉堆笑地說:“哎呀,早上開會隻是嚴肅一下紀律,也不是說真的要扣你的工資。我這麼器重你,隻是想借此警告一下別的人。你怎麼還辭職了呢?”楚風淡淡地說:“我現在精神狀態很差,也無心工作。現在我父親一個人生活,我想回去陪他一段時間,順便調整一下心情。”領導聽了,沉默了半晌,語氣柔和地說:“那好吧,你暫時回去,調整一下心態也好。你的辭職信我很認真地看了幾遍,深受觸動,我也檢討了我自己。我這裏一直給你留著一個位置,你隨時可以回來。”楚風淡淡地道了謝,就離開了辦公室。回到老家後,楚風陪著父親一起幹活,為他洗衣做飯,閑散了一個多月。而心,卻滄桑了許多。後來,楚風應聘去了另一家報社,繼續做起了記者工作。如今,母親已去世十年了。這年清明節,楚風依舊趕回老家為母親掃墓。默然獨立在母親的墓碑前,楚風心裏默默地說:“母親,我來看你了。”鼻子卻是酸酸的。心底,有如一場瓢潑大雨,猛烈地傾瀉下來,瞬間,就將心澆透。楚風的眼眶,漸漸濕潤了。在暖風的吹拂下,去歲枯萎的藤蔓,從母親的墳頭上,雜亂地遮掩下來,遮蓋著墓碑,如同母親滄桑的白發。他默默地伸出手,將這些枯藤扯下,將墓碑清理幹淨。隨後點燃三柱香,跪拜之後,插在母親的墳頭,又燒了一些紙錢。祭奠完畢後,楚風獨自一人,站在母親曾經眺望楚風歸來的山坡上,眺望遠方。山風凜冽,漫卷黃沙。沿著崎嶇的荒坡獨行,天高雲淡。滿目黃土,間雜著鬆濤陣陣。一隻瘦弱的小狗,在秋草瑟瑟的黃土坡上,引著楚風前行,雖然它並不知道楚風要去的方向。在未知的漫道和荒涼裏,母親,是你永逝的慈顏將遊子的心徹底放逐。依稀的夢裏,陪伴著的是譴散不盡的淚水。夜裏,父親歇息後,楚風獨自靜靜坐在母親病中躺過的沙發上,任憑思緒肆意傾瀉。心,飄蕩在沒有終點的旅途。疲憊的腳步,何時能夠停留?點一隻煙,喝一杯酒,讓歲月悄然流逝,靜靜老去。失去的,得到的,都敵不過春花秋月、緣起緣滅的鼓角聲聲。寧願在這樣的夜裏靜守。每一次睡眠和覺醒,都是一次生命的完結和初生。麵對無奈的蒼生,楚風隻能選擇淡漠。他的思想裏,漸漸滋生著頹廢。他時常暗自尋思,總是感覺自己的生命似乎已走到了盡頭,哪怕是麵對死亡,他也感覺到十分的坦然。一次無聊的生命已經足夠,何必再乞求?榮華富貴,忙碌追逐,隻如同蠅蚊嗜血,螻蟻齧骨。隻有在寂靜的夜裏,他才能與天地相擁,與日月同息。那些在生命裏停留過的紅顏,也逃不過歲月的流放。惟有靜聽冥冥之音,靜看花開花落,才能找回迷失的自己。就這樣孤獨地走著,走著,如同年少時求學的路,不問方向,不問終點,不問日落。而母親,是否還行走在傳說中的黃泉幽路,奈何苦橋?是否有人結伴同行?登高望遠,大雁南歸,聲聲淒絕。在這樣寂靜的夜裏,楚風靜靜地回想著母親那淳樸如大地、善良如麥子一樣的臉龐,他期望能用自己那飽含的熱淚,為母親在同樣未知的旅途,點燃一盞明燈,照亮那灰色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