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元狩二年,也就是公元前121年,一個很平常的下午。
有夥十四五歲的少年正在路邊玩耍打鬧,忽見遠處塵土飛揚,開過來一支大部隊。少年們停止嬉鬧,怔怔地站到路旁,盯著部隊由遠至近,齊刷刷開到跟前。
最引人注目的,還是部隊前麵那高頭大馬上的年輕軍官,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高大英俊,威風凜凜,一臉的堅毅沉著。年輕軍官不可能在乎路邊的少年,昂首挺胸,目不斜視,帶領部隊朝西北方向開去。
西天殘陽如血。
殘陽下麵是河東平陽縣城,亦即今天的山西臨汾市。少年們無意於部隊的去向,繼續剛才的嬉鬧追打。隻有一位麵俊膚白的美少年還站在原地不動,癡癡望著部隊走進殘陽裏,走進洞開的平陽城門。美少年想,那年輕軍官好威武,好氣派,自己若能隨其左右,給他牽牽馬繩,扛扛槍戟,這輩子也就值了。
美少年名叫霍光,就是平陽當地人。父親霍仲孺,在平陽縣政府做小公務員,雖無實職,更無實權,但基本工資還能保障,勉強可養家糊口。要說這霍幹部,其實起步並不低,二十年前就曾離開平陽,跑到京城長安,在平陽侯府裏謀了個美差。侯爺是皇帝親信,霍仲孺若在侯府裏幹出點名堂,侯爺幫著到皇帝老子麵前說句好話,可能多少會有些出息。偏偏侯府有位名叫衛媼的侍女,養了兩兒三女,三女都是國色天香,大女兒已嫁,小女兒還小,隻二女兒衛少兒正當青春年少,待字閨中。出於工作關係,霍仲孺難免要與衛媼打交道,不時能碰見衛少兒,心下起意,將人家勾引上床,把肚子搞大,產下一個私生子。初為人父,霍仲孺倒也歡喜,節衣縮食,籌備些銀兩,準備將衛少兒娶回屋,老婆孩子熱炕頭,好好過自己的小日子。不想癡心漢遇上無情女,水性楊花的衛少兒嫌霍仲孺寒酸,竟移情別戀,好上一陳姓英俊美男。霍仲孺跟衛少兒本是露水夫妻,既無父母之命,也無媒妁之言,更沒到民政部門辦過結婚證什麼的,衛少兒要上人家的床,也拿她沒法。隻是再在平陽侯府裏待著,天天看著衛少兒與陳美男出雙入對,霍仲孺心裏不是滋味,幹脆卷上鋪蓋,離開京都,回了老家平陽。在京城平陽侯府當差時,平陽官場中人常去侯府走動,霍仲孺與他們有過接觸,於是走門子,托關係,進平陽縣政府做了公務員,隨後娶妻成家,生下霍光。
男人德性,跟外麵女人尤其是出色女人上過床,不拿來掛在嘴邊,實在是件難受的事。不過那是在別人麵前,當著親生兒子,霍仲孺還不怎麼好吹噓自己的風流韻事。霍光也就無從得知,老爸曾在平陽侯府勾引美女衛少兒,給自己生下個哥哥。何況其時霍光跟其他少年一樣,混混沌沌,不諳世事,隻知到處瘋癲,跟同齡夥伴玩樂胡鬧,哪搞得懂父親的豔史?最多在風流老爸的棍棒下認幾個字,哼幾句詩呀賦呀什麼的。
這天霍光又與以往一樣,在城外挨到天快黑,才懶洋洋跟夥伴們回城,往家裏走。剛好霍仲孺下班回來,一見霍光滿身塵灰,就知他沒動功課,要他站到屋簷下,背誦早上布置給他的詩文。霍光在外玩了一整天,哪背得出來?結巴了幾聲,便閉住嘴巴,準備挨罰。霍仲孺頓時就來了氣,拿過門後的掃帚,往他頭上舞過去。霍光本能地抱住腦袋,身一矮蹲到地上,好讓雙手代為受過。
在地上蹲上好一陣,那掃帚也沒落下來。霍光倍覺詫異,不相信老爸會手下留情,放過自己。回頭偷眼一瞧,掃帚已到了另一個人手上。原來正在霍光腦袋就要遭殃時,門外進來一個人,順手將霍仲孺手上掃帚撈將過去,讓霍光躲過一劫。霍光對客人有些印象,那是河東太守管家,近段時間隨太守到家裏來過兩回。太守是河東最高長官,比老爸頂頭上司縣太爺還大,可不知何因,在老爸麵前就客客氣氣的,好像老爸是他的領導。
霍光這裏拿眼打量著太守管家,管家已扔掉掃帚,要過霍仲孺耳朵,輕聲說了幾句什麼。說得霍仲孺眉動色舞,點頭頻頻,嘴上一連吐出數聲好。待管家將嘴邊耳朵還給霍仲孺後,霍仲孺已是滿麵陽光,喜氣洋洋,仿佛皇上下了詔書,就要征他進京去做大官似的。他伸過一條腿,在霍光屁股上踢兩下,興奮地說:“小子快起來,帶你見一個人去。”
尾隨父親和太守管家出得家門,穿街過巷,來到一處敞亮地帶,抬眼望去,不遠處是門闊牆高的一處豪宅。豪宅周圍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戒備森嚴。宅門有好幾位衛兵把守,長戟於手,金槍在握,煞是威嚴。霍光不是沒來過這裏,平時可清靜得多,哪有這麼多衛兵守衛?看來一定來了什麼重要人物。
走近宅門,隻見門額上高懸著平陽侯國傳舍匾牌。這平陽侯國傳舍,說穿了就是平陽侯私家賓館。平陽侯常年待在京都長安,隻偶爾回侯國來視察調研,才在自家傳舍裏住上一住,平時傳舍就交給地方領導河東太守他們代管。這可不是隨便什麼人都進得去的,隻有皇親國戚到了平陽,才會由太守出麵,迎入傳舍,享受享受侯爺待遇。
衛兵認識太守管家,自然不會阻攔,施過禮,放他們進門。門裏院闊庭深,亭高廊曲,依然崗哨密布,警備森森。三人七彎八拐,來到一處朱漆大門前,早有侍者開門迎住,前頭帶路,先繞出正廳,再穿過甬路,步入後堂。堂上端端正正坐著一位年輕軍官,有位年長長官叨陪在側。管家快趨數步,來到兩人前,先給年輕軍官行過禮,才對長官說道:“太守大人,人已請到。”
太守點點頭,對年輕軍官說:“將軍大人,您看誰來了?”
年輕軍官早已看見霍仲孺父子,太守話沒落音,他就騰地一聲,豎起身,抬步向前,朝兩位奔過來。
緊抓老爸衣襟的霍光第一次來到這麼神秘的地方,心裏不免有些發怵。又覺好奇,忍不住東張張,西望望。還沒張夠望足,一個高大的身影攔住視線。霍光仰起頭來,心下一樂,這不就是傍晚見過的高頭大馬上的年輕軍官嗎?怎麼到了這個地方呢?
正在霍光迷惑之際,年輕軍官已撲通跪到地上,抱住霍仲孺雙腿,沙啞著嗓眼,大叫一聲“父親”。霍仲孺彎腰摟住年輕軍官,已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霍光越發不懂了,這年輕軍官到底是什麼人,怎麼會管他老爸叫父親?
容不得霍光多想,霍仲孺拽他一把,指著年輕軍官說道:“快叫哥!”
霍光張張嘴巴,卻出不得聲。這是哪來的哥哥?怎麼從沒聽老爸說起過?見霍光沒有動靜,霍仲孺又在他肩上拍一掌,低聲吼道:“怎麼啞巴了?這是你哥霍去病呀!”
“霍去病”三個字可不尋常,不僅當朝家喻戶曉,就是兩千後的今天,人們聽來還是如雷貫耳。漢武帝時期,北方匈奴不斷南下犯邊,騷擾內地,霍去病從十八歲開始,前後六次出征匈奴,大敗敵軍,有效控製河西地區,打通前往西域的道路,徹底解除了匈奴對西漢政權的威脅。因戰功赫赫,霍去病官位和軍職步步高升,從侍中到驃姚校尉,再到驃騎將軍,成為與衛青齊名的漢代大功臣和漢武帝的保護神。
說起這個衛青,可是大有來曆。前麵介紹過,平陽侯府有個名叫衛媼的侍女,養了兩兒三女,衛青就是衛媼的小兒。衛媼這個名字可能係史家所取,她本人姓啥,不得而知,估計是她嫁給衛氏為妻,順便冠之以衛姓。衛媼丈夫早死,她耐不住寂寞,與平陽侯家僮鄭季勾搭成奸,生下一個私生子,名曰鄭青。鄭季早有妻室,沒法再娶衛媼,衛媼一雙手養四個兒女,有些力不從心,隻好將鄭青扔給鄭季。鄭季兒女成群,還要這個野崽何用?隻是出自於已,隻好暫且收留,讓他挑水打柴,割草放羊,當免費童工使喚。鄭家其他兒女也不把鄭青當人看待,拳打腳踢是常事。在鄭家的虐待和打壓中,鄭季偷生苟活,粗粗成人,因不願再受奴役,離開鄭家,回頭去找母親。衛媼沒法,隻得求助平陽公主,麻煩她給兒子安排個事做,有沒有工錢無所謂,給門飯吃就行。公主見鄭青高大魁偉,英俊帥氣,倒也喜歡,收作騎奴,每每乘車外出,就讓他騎馬相隨,保駕護航。還教鄭青斷文識字,鄭青天生聰穎,一點即通,漸漸有了些文化,竟試著讀起兵書來,對帶兵打仗產生了濃厚興趣。又想起在鄭家的那些非人日子,再頂個“鄭”字在頭上,沒啥意思,幹脆改為衛姓,叫作衛青。從此人們隻知史上有個衛青,不知還有個鄭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