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篇(1 / 3)

第三篇

引子:

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第一節

那邊危機剛過,而此時的狄青亦陷入了極其險惡的境地!

他帥部向西北奔出一百餘裏時,路旁忽遇契丹軍伏擊,他下令軍隊改為分陣後退,但是因為夜黑不分左右,而軍中一部分將領以被契丹買通,故意引錯隊伍的方向,不知不覺中,全軍竟退入了一處峽穀之中。宋軍一進入峽穀,穀中突然鼓聲大震,峭壁上火把瞬間熊熊燃起!

火把下映出了契丹的軍旗,旗下眾軍簇擁的正是契丹左賢王耶律重元。他身邊的一個黃衫女子,卻正是琵琶公主。狄青按劍環顧左右,隻見穀中幾丈之外便漆黑不見五指,士兵們大半已有了退縮之意,當即決然下令:“取出火把,點火照明!”

“狄青!”左賢王坐擁大軍,俯視山穀中惶惶不安的宋軍,大笑,“你一向號稱疆場無敵,不料也會有今日!——怎麼樣,投降吧!”

狄青冷冷道:“馬革裹屍乃是大丈夫之榮,何必多言!”

“那好,”左賢王右手一揮,軍士架出了一名紅妝少女,微微冷笑:“那你連老婆也不要了嗎?”

“唰”地一聲,左右軍士拔出長刀,架在了五兒的頸上。鄉下長大的五兒何曾見過這種場麵,當即嚇得“哇”地哭了出來。左賢王有些得意:“狄青你枉稱英雄,怎麼你的老婆竟這麼不中用?”他頓了一下,繼續揚聲道:“狄青,本王聽說你出身貧賤,曾為馬夫。你們漢族有一句古語:‘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你忍心見她被亂刀分屍嗎?”

狄青的手指緩緩扣緊了劍柄,因為帶了麵具,沒人看得見他臉上的表情。過了許久,他才淡淡道:“漢族又有一句古話:‘為大事者不拘小節’,為國家大事須割舍私情——左賢王,你殺我家室,徒令我立誓滅亡契丹,無補於今日之事。”

“真是冠冕堂皇!”琵琶公主卻不禁冷笑起來:“隻怕你對她根本無私情可言,今日假公濟私,才有這般大方。”她回鞭一指西南角,仰天大笑:“狄青,方將軍已經切斷了你們歸路,隻怕你的丁大將軍和未央郡主都早已橫屍疆場了!”

眾人大驚回首,隻見西南方向火光衝天而起,有無數人馬果然已抄襲到了他們後方。

“草料場被燒了!”有人喊了一句,登時軍中一陣騷動。更有些軍士心係妻兒,再無戀戰之心。狄青回望軍營,握住韁繩的手不由微微發抖——未央郡主…雪鴻……死了?死了!他心中陡然有一陣壓抑不住的憤怒與悲哀,反手拔劍,大喝:“開戰!眾軍退後者斬!”

琵琶公主冷笑:“要打就打,怕了你麼?”她橫刀一揮,隻見寒光一閃,五兒已慘叫倒地!

“哈哈,狄青,先用你新婚妻子的血來祭刀!”左賢王大笑,“大家給我取了他首級!”

狄青用力咬牙,雙手發抖。畢竟,五兒是他名義上的未婚妻子,照顧他母親多年,為狄家吃了很多苦。如今她沒有等到夫榮妻貴、坐享榮華的一天,便血染沙場,怎能不讓他心中愧疚不已。

然而形勢險惡,他無暇去想個人的事,傳令下去:“左軍與右軍各自結成青龍陣,擋住兩側敵軍進攻,前後軍互變,後軍緩緩移出穀口,找一個空曠的地方再戰!”他明白此地地勢凶險,敵方居高臨下,如果兩翼合圍,便勢如甕中捉鱉,對宋軍不利至極。

這時,突然四壁上的火把一齊熄滅,穀中一下子變得漆黑。宋軍的火把已漸漸燃盡,穀中地方狹小,又伸手不見五指,軍隊一旦遇到了攻擊,必將自相踐踏而死!

狄青急忙下令:“原地停下勿動!取盾護衛,引弓準備作戰!”

話音未落,隻聽得“颼颼”聲如雨而下,千萬支箭從峭壁上射了下來!耳邊立即響起了一片呼號慘叫之聲,宋軍在毫無還手餘地的情況下受襲,登時亂了陣腳,軍士們在躲避如蝗的箭雨時,又分不清方向,一時之間陣勢大亂,個個爭先逃命。

“將軍,地勢凶險,伸手不見五指,辨不清穀口在何處!”後軍的首領馳馬來報。這時,外圍的左右兩軍以弓箭與契丹軍對射,箭矢也漸漸用完。

軍情如火!狄青又一次回顧西南方向,心知丁寧未必能馬上趕到救援,而自己以區區幾千人馬和契丹十萬大軍對峙,今夜隻怕是凶多吉少——然而,一旦明白自己身處絕境,他的目光忽然變得犀利逼人,映著那猙獰可怖的青銅麵具更是令人膽戰心寒!

“各人搭箭上弓,拉滿勿發。”他一字字下令。宋軍聽見將領毫不驚慌的語聲,心下稍安,紛紛立住了腳,引弓欲發。此時,契丹方麵的箭矢滾木,仍不斷地從壁上攻下,宋軍傷亡已過半。

狄青再一次舉頭四顧,驀地舉弓,“唰”地一箭射去,峭壁上左賢王頭頂上那一串燈籠應手而落!方才他就已注意到了這串唯一的燈籠是契丹的指明燈,穀中的宋軍往哪個方向衝,燈便指往哪個方向。是故敵我兩軍雖然都處於黑暗之中,宋軍的動向卻完全處於契丹的掌握之中!

燈一旦射落,契丹軍也失去了目標,穀上穀中一起陷入了混戰之中。

狄青領著一騎精銳四處衝殺,試圖找出山穀的入口。可在茫茫黑暗之中,兵慌馬亂,一時間又如何找得到?戰甲上已濺滿了鮮血,汗水順著他的鬢角流了下來,但在塞外入夜的奇寒之中,又馬上凝成了冰渣。他身邊的將士不斷地倒下,隻是幾個來回,一行騎兵隻剩下了十多人。

狄青已下了必死的決心,他手持辟疆劍,一路奮力砍殺過去,大呼:“殺敵!殺敵!”他在馬上大呼,渾身浴血,仿佛遠古的戰神。一人一騎所到之處,無不披靡。“宋軍隨我來,一起殺出去!”他在穀中奔馳了幾個來回,殘餘的人馬漸漸彙集了起來,跟在了他的周圍。

黑暗中,狄青正不知往何處衝去,忽然之間,竟隱隱聽到了一陣鼓聲!

好熟悉的節奏!……是……?

他竟在馬上怔住了——《十麵埋伏》,竟然是《十麵埋伏》!狄青心中有難以言喻的狂喜,脫口喚道:“雪鴻!”

——是的,那個擊鼓的人,竟是她!

鼓聲更急,如雨點般穿透夜色傳了過來。

鼓聲在西南方。

狄青回頭下令:“大家往西南方,全力進擊!”他率先撥轉馬頭,殺入了敵陣。敵方箭如雨下,軍士紛紛中箭落馬。狄青揮劍砍翻了幾名契丹人,又抬頭一箭射向了左賢王。

這一箭弓如滿月,箭似流星,眼看便要直取對方咽喉!

突然,又一聲弦響,另一支箭閃電般射到!雙箭對擊,雙雙落地!

——發箭的是高昌國的琵琶公主。

左賢王倉皇躲避,從帥椅上翻滾而下。吃了這一嚇,不由惱羞成怒,下令:“全力進攻,別讓一個宋豬漏網!有斬得狄青人頭者,賞金千斤,升官三級!”此語一出,契丹軍攻得更是凶猛。大宋官兵已傷亡過半,但是仍擁著主帥全力朝鼓聲傳來之處殺去。

鼓聲仿佛是一盞長夜明燈,一直指引宋軍的方向。

眼看穀口防守的情況越來越嚴峻,宋軍不斷結集,朝著穀口方向突破,琵琶公主秀眉一蹙,冷笑:“怎麼,那賤人她居然還沒有死?”她躊躇了一會兒,咬了咬牙,摒聲斂氣地聽清了鼓聲傳來的方向,緩緩舉起弓,向鼓聲傳來之處一箭疾射過去。

“唰”的一聲,白翎沒入了風雪的夜幕。

黑暗之中,鼓聲果然中斷了!

鼓聲一消失,大宋官兵一下子找不到方向,在黑夜中亂衝亂撞,又亂了陣腳。

“雪鴻,你怎麼了!”狄青在心中狂呼,一遍遍地舉頭四望,想看清穀口的方向。可是黑沉沉的夜中,隻有一片片雪花慢慢飄下,隻聽到天上傳來一陣陣雁唳,卻是毫無聲息——他心下漸漸冰冷:難道,他和大宋的一萬將士,就要在此陣亡嗎?

忽然之間,一聲,又一聲,鼓聲又響了起來!

極其緩慢,卻極其有力。大宋官兵個個精神一震,又開始朝那個方向拚命殺過去。

“什麼?”琵琶公主眼中充溢了殺氣,一跺腳,又是一箭射去——但是這一次,鼓聲隻是略略頓了一下,又繼續緩緩地響起。雖然緩慢,卻極其堅定有力。

她長歎了一聲,神色黯然地收回了弓。

這時,忽聽西南角上廝殺聲大作,一個探子跑過來稟告:“大王,丁寧已經平定了方統帥的軍隊,正移師來攻擊我軍的外圍!”

左賢王大吃一驚,再也坐不住:“方天喻那小子還誇口一定能活捉丁寧!如今……可怎生是好!”他求助似地望向了一旁的琵琶公主。琵琶公主想也不想,冷冷道:“丁寧與狄青均是一代將才,如今一旦內外合攻,我軍絕對不是對手!還是趁著天還黑,馬上退兵,還可以保全實力。”

狄青率眾朝鼓聲起處衝殺,一路上屍橫遍地,血染戰衣。不知過了多久,他又衝入了一隊人馬之中,猛聽有人大喊:“狄青,是你麼?”

他一驚抬頭,見火把之下映著大宋的軍旗,一個人向他疾衝過來。火把明滅之中,他認出了那張年輕卻沉毅的臉。“丁將軍!”他一把拉下了青銅麵具,大呼,策馬迎了上去。在馳近之時,兩人在馬上緊緊擁抱在一起,同時熱淚盈眶。

惡戰方休,戰場相逢,真恍如隔世!

戰場上的相逢,兄弟般的戰友之情,讓兩位男兒也不由熱淚盈睫。但戰情緊急,倆人都沒有浪費時間,丁寧很快恢複了常態,用極為簡潔的話語問明了戰情,與狄青商量了幾句,馬上確定新的部署。

“狄青,你苦戰了一夜,體力已不支,先帶餘下人馬回營休息。追擊契丹潰軍之事,就交給我吧!”丁寧拍拍他的肩,看見同去的一萬名士兵隻餘下二千多人突圍,而且一個個都渾身是血,不有心下歉疚,“真是難為你們了。我被方天喻那逆賊拖住,來的遲了,對不住。”

狄青這時才發覺自己的戰甲上有多處血痕,雙肩、左肋、後腰上都受了傷,鮮血從傷口汩汩湧出。他剛才瘋狂般地砍殺,竟渾然不覺疼痛。

他臉色蒼白的笑笑:“同是為國出力,還客氣什麼。”

丁寧不再多說,一聲令下,點起人馬急赴前線,但剛剛奔出幾步,又勒馬回身,在狄青耳邊低聲問:“未央……未央怎麼樣了?你有見到她麼?”他的語氣中,有難掩的焦急與關切:“她去找你了!你有看到她麼?”

狄青猛然一驚——他這才發覺,不知何時,鼓聲已停歇!

“雪鴻!”他大喊一聲,撥過馬頭向穀中疾馳。

丁寧臉色亦是一變,心知她一定是出了事。可隻一遲疑,他又回過頭去,厲聲:“馬上急行軍!”

他頭也不回的跟上了追擊契丹的大軍——他是統帥,在這樣的時候,是不可以顧及這些個人恩怨的。大隊人馬過處,荒原上騰起了滿天的黃塵。

月黑雁飛高,單於夜遁逃。

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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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月還在頭頂高懸,折射著血光,映得山穀發亮。

剛剛撤退的戰場上一片血肉模糊。許許多多屍體胡亂的堆在地上,有的沒了頭,有的缺了手腳,也有的開膛破肚。許多寒鴉與鷹在上空盤旋,叼著死人的肉。

狄青在找人,心慌意亂地在死屍堆中跋涉。

方才夜裏的鼓聲,如一盞長夜孤燈,給瀕於絕境的大宋兵馬生的希望——那鼓點的節奏,敲擊的正是那一曲《十麵埋伏》!他聽過未央郡主彈過這一曲。他聽得出在穀口擊鼓的人正是她。然而,在指引他帶軍衝出包圍圈後,那鼓聲便在黑夜裏斷絕。

他撇了馬,登上了那陡峭的山壁。全身上下的傷讓他幾乎失去知覺,可他仍以長劍拄地,一步步地踏著積雪走了上去。

登上了穀口那險峻的山頂,他的目光忽然一亮!

他看到了一麵軍鼓,一半埋在雪中的軍鼓!——鼓的一麵,牛皮已被擊破。可見擊鼓的人下手有多重。可是,未央郡主……未央在哪兒呢?狄青放眼四顧,隻見白茫茫一片。他瘋了一樣的在齊膝的大雪裏跋涉,叫著她的名字,然而除了寒鴉和風聲,沒有任何人回應。

“雪鴻!雪鴻!”他用盡全力呼喚著,一尺一尺地翻檢過戰場,聲音在空穀裏回蕩。

風雪吹在他臉上,彷佛割裂了他的靈魂。他狂呼著登上了山口,然而,在那個最後的地方也找不到她的蹤影。他絕望地張開口,想要對著山穀呼喊她的名字,然而嘶啞的喉嚨卻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來——那一瞬,眼前雪原蒼莽,冷月高懸之下隻有他一個人站在屍橫遍野的戰場裏,彷佛這個世界已經空空蕩蕩,所有一切都離他遠去。

狄青忽然間覺得心裏一空,全身再也沒有絲毫力氣,緩緩跪倒在深雪裏,埋頭發出了絕望的嘶喊。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雪鴻……已經死了。

在那樣漫長的歲月裏,她放低了姿態,幾乎是卑微地祈求著他的關注和愛護,離開了錦衣玉食的王府千裏追隨而來。然而,一貫“持身端正”的他被禮教束縛,卻幾乎從來沒有大聲叫過她的名字,甚至從來不敢正眼去注視她一眼。

在這一刻,他喊破了喉嚨,卻再也聽不到她一句回答。

他跪在雪地裏,忽然間感到了出生以來從未感受過的痛——那種撕裂心肺的痛苦,幾乎在一瞬間就擊潰了他自幼苦苦建立起來的所有樊籬和堤壩,令他痛恨曾經的自己。

是的……為什麼不呢?

在她千裏追隨而來的時候,為什麼他要將她拒之門外?在看到她的那一刻,分明他心裏也是欣喜的!在她委身以求的時候,他為什麼要冷言以對?在她主動說出可以做妾侍的時候,分明他心裏是痛苦地明白她是何等癡愛自己。

在那樣長的歲月裏,為什麼他要一次又一次的把她推離自己身邊?——是為了所謂的門第、禮教、道義和責任麼?

不……不是的。他隻是在畏懼而已。

他畏懼那些樊籬,那些規矩,不敢逾越一步——因為他心裏清楚,如果一旦逾越了本分,他將再也無法在這個世界裏立足。如果選擇了她,他就無法安穩地生活、從軍,更無法考取功名,立下戰功,一步一步地按照父母自幼的期望走下來,成為光宗耀祖的人物。

他將成為家門之恥,被這個世界放逐。

在這樣強大的畏懼之下,他選擇了放棄。他毫不留情地一次次將她推開,否定著她的真心,也否定著自己的內心——他並不知道自己正在一分一分的殺死那個雪鴻,直到她忽然離開,又忽然以未央郡主的身份回到他眼前。

直到那個時候,他才不得不痛苦地正視自己的內心。然而……已經晚了。她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就如雪中的孤鴻杳杳飛去,再不複返。

在惡戰方休的黎明,大宋的年輕將軍長跪在空穀的深雪裏,將頭埋入雙手,頹然失聲。